牢房内,头发花白却面容坚毅的老人,静静坐在地上,无喜无悲。
“嘎吱。”
房门被打开,各种刑具都摆了上来,段颎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继而他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周琦摆好了刑具以后,让众人尽皆离去,却是独自留在牢房内,看着日薄西山的这位历史名将,忍不住有些唏嘘。
如此战功赫赫,驰骋疆场历经数百战而无败绩的名将,居然被困于牢房之内,随时都面临着被拷打致死的下场,怎会不让人唏嘘感叹?
周琦整理了一下心情,对着段颎郑重作揖拜道:“沛国周琦,拜见段公。”
段颎闻言,转头看着执礼甚恭的周琦,笑着说道:“你就是在相县为祖父报仇,怒杀沛国相王吉,并写下《侠客行》的那位青年?”
段颎虽然已经被下狱,却终究还没有被定罪,所以能够从外界获取信息。
更何况,阳球此番沛国之行,关乎王甫父子以及段颎身家性命,他们对于其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格外关注。
周琦袭杀王吉的事迹,早就通过特殊渠道传进了王甫父子耳中,也自然传到了段颎这里。
他并没有因为周琦杀了王吉而露出不满的情绪,语气中反倒有些赞赏之意。
段颎虽然为了权势依附宦官,却并不代表他赞成王甫等人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段颎仅仅凭借的战功,能够得到如今的地位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可惜朝堂崩坏,本来就应该属于段颎的东西,却要他对宦官献媚邀宠才能获取。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
周琦感受着段颎语气中的欣赏,当即谦虚的说道:“与段公相比,区区薄名,何足挂齿。”
段颎起身,摆了摆手,道:“老夫在你这个年龄,还没有你这种胆识与气魄呢。”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那些刑具,道:“司隶校尉这是打算对我用刑?”
周琦沉默半晌,这才垂首道:“王甫父子三人皆已伏诛,就在刚才,王甫、王萌二人被大刑伺候,横死狱中。”
段颎闻言却面不改色,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吧。”
周琦深吸口气,拜道:“段公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国家,有功于民族。我并不愿段公受辱,若段公愿意,我愿给你一个体面。”
段颎闻言,反倒面露惊奇之色,道:“你既然投靠了阳球,应该知晓其秉性。若瞒着他给我一个体面,恐怕不好交代吧。”
周琦正色道:“我没有办法助段公脱困,只能尽此微薄之力。事毕,我自会向使君请罪,无论使君如何责罚,我都当一力担之。”
段颎听到这里,却是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肯为我这个陌生人担此干系,此为义也;做了错事不逃避,敢于主动向上官请罪,此为忠也。”
“老夫戎马一生,身经百战从无败绩,未曾想最终会死于狱中。”
段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而后细细打量着周琦,道:“我若死,西部羌人恐再兴叛乱,若无人镇压,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拿出了用蔡侯纸订制的书籍,将其递给了周琦,道:“老夫在狱中这些时日,时常回忆边关战事,将一些作战心得与用兵之道记录其中。”
“若你感兴趣,可以拿去看看,或许有朝一日能够用得上。”
“若你不感兴趣,也可以将之送给有需要之人。”
周琦大感震惊,却没想到自己仅仅是一念之善,居然得到了如此回报,急忙上前双手接过那本书册,而后再次对着段颎行大礼。
段颎起身走到了牢房的窗户下面,看着从上面射进来的阳光,深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气,忽然叹道:“老夫此生最后悔之事,乃是未能在平定羌乱以后急流勇退,反而不自量力参与到了朝堂之争。”
“似老夫这等武人,不能为国尽忠死于战场之上,反而郁郁亡于狱中,当真可笑!”
看着神情悲怆、面露苦涩的段颎,周琦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似段颎这等人杰,很多事情都看得非常明白,想要用苍白的言语去安慰他们,显然并不现实。
这个时候,沉默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感叹过后,段颎转身看向周琦,摆了摆手,道:“自老夫被下狱那日起,已经料到会有今日,故早有准备,无需你用前途来照顾与我。”
“你且离去,就当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若你能看着那本书的情谊上,只希望在我死后,可以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家眷。”
“如此,老夫死而无憾矣。”
周琦咬了咬嘴唇,先是点了点头,而后收起了那册书,对着段颎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目送周琦离开以后,段颎眼中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而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
他打开瓶盖,仰起脖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而后安静躺在了床上,抬头看着窗户所在的方向。
时间流逝,阳球沐浴更衣完毕以后,就带着属下来到了段颎所在的牢房,对着躺在床上的段颎喊了几次,都不见对方回应。
阳球神情微凝,急忙令人打开牢门,将侧躺在床上的段颎翻了过来,却见对方已经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阳球从段颎手中将那个瓷瓶拿过来,而后厉声喝道:“谁送了毒药给段颎?”
众人闻言尽皆变色,却没有人敢出来承认。
周琦见状却是走了出来,跪在地上对着阳球深深一拜,不再说话。
阳球收敛了脸上的怒容,看着跪倒在地的周琦,问道:“毒药出自你手?”
周琦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
阳球眉头微皱,道:“既如此,你为何跪地请罪?”
周琦抬起脑袋与阳球目光直视,不卑不亢的说道:“属下虽没有给段公毒药,却知晓对方会自杀。属下没有出手制止,这才跪地请罪。”
听到了周琦对于段颎的称呼,阳球不由眉头微挑。
他挥退左右,而后让周琦起身,问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做?”
周琦先是谢过阳球,随后叹道:“原因有二。”
“其一,段公为国戍边十余载,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纵然此后投于宦官门下,却终究于国有功。属下不愿此等名将死于刑具之下,希望对方能够体面的离去,这才自作主张没有阻拦段公服毒自尽。”
阳球听到这里,虽然仍旧有些不悦,脸色却也稍微舒展了些许。
段颎虽然与王甫等人勾结,终究与那些宦官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并非靠着拍马溜须、献媚天子获得爵位,而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实打实打出来的赫赫战功。
此等人物,若抛开政治立场不谈,阳球心中对于段颎也颇为敬佩。
周琦继续说道:“其二,乃是为了使君名声。”
阳球眉头微挑,道:“汝且言之。”
周琦深吸口气,道:“段公为国征战十数载,立下赫赫战功,大汉境内仰慕段公者不计其数。若段公被使君刑讯至死,岂不有损使君之名?”
“更何况,段公在世之时,羌人慑于段公名声不敢继续作乱。若段公离世,羌人有可能会蠢蠢欲动,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若有人以段公之事向天子参奏使君,又当如何?”
“今段公服毒自尽可以说成是畏罪自杀,并非使君逼迫所致,纵然日后羌人再次叛乱,也没有人能够以此攻击使君。”
阳球听到这里,脸上这才逐渐浮出了些许笑容。
他看着周琦,赞道:“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如此见识,当真不凡。”
周琦谦虚的说道:“多赖使君栽培。”
阳球转头看了看段颎的尸体,捋着胡须问道:“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段颎?”
周琦略作思量,随后说道:“依属下之见,使君当厚葬段公,而后将段公卷宗移交廷尉审查。如此既能交好廷尉,亦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阳球闻言,却是眉头微皱。
按照阳球秉性,就算段颎畏罪自杀,那么他的妻儿、家小至少也要被流放。
假如将段颎的卷宗移交给廷尉,按照那些人办案的传统,对于像段颎这样已死的有功之臣,并不会逼迫过甚,极有可能会赦免段颎妻儿罪行。
不过阳球只是略作沉吟,就决定采纳周琦的建议。
无论如何,段颎毕竟有别于王甫等人,而且周琦此前的说法也给阳球敲响了警钟。
一旦段颎身死的消息传到凉州,那些看似安分守己的羌人,极有可能会继续作乱,朝廷也必然想起段颎过往的功劳。
这个时候与段颎之死撇清关系,无疑会是最好的选择。
念及于此,阳球当即对着周琦说道:“既如此,这件事情就交由你处理吧。”
周琦闻言大喜过望,谢过阳球以后,就开始叫人过来帮忙处理段颎后事。
段颎可能也没想到。
他仅仅因为担心自己死后羌人再次叛乱,所以给周琦留下了一本平羌兵策,想将自己对付羌人的手段传承下去,却因此种下了善因。
按照历史进程,段颎家眷本来也会被治罪流放,就因为周琦的这番话,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这滚滚向前的历史,也终于因为周琦的影响,而发生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