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摇了摇头,陈华这是典型的张冠李戴,那福建的情况套用两淮的情况。
但老郑头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我们这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呀!”
“咳咳!”徐鹤轻咳两声道:“这点我来解释一下!”
“淮北之海水,黑洋河之海水,本性极咸,与卤汁无异,在距离海边稍远的高处,不受地下潮湿的影响更容易成卤!所以,要挑水走很远去卤池!故而两淮盐场围畦灌水,晒水成卤,是名生盐!”
“而陈大人家乡的福建漳泉等府,海水稍淡故而对晒卤基本没什么影响,最终选择在海边晒卤!”
说白了,为什么天下食盐,三分之二出自两淮?
一是海水本来咸度就高,而且还提运到高处卤池晾晒卤汁,所以出盐既多,品质又好!
老郑头和陈华听完后一脸诧异地看向徐鹤。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基本只读四书五经,杂书都不读的,对事世了解的更是可怜。
像徐鹤这样对盐场情况了解如此之深的人不能说多,只能说没有。
就算是盐司官员来了,大多都是一脸懵逼。
大家对制盐的理解,都是靠口耳相传,祖宗留下来的经验。
谁能知道东海海水的含盐量和闽省海水的含盐量竟然不同?
“公子这是第一次来盐场?”老郑头还是有些怀疑。
徐鹤当然是第一次来盐场,他对盐场运作的了解出自徐光启给崇祯皇帝上的奏疏,名叫,这道奏疏中明确写出了徐鹤刚刚所言。
陈华这时道:“徐公子,你既然对煎盐之法如此了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改进一下呢?灶丁们太苦了!”
老郑头闻言,也是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徐鹤点了点头,其实徐光启在奏疏中已经点名煎盐法的问题,煎盐法浪费柴薪无数,原本作为熬盐柴薪的大片芦苇荡,都可以尽垦为田,这样既降低了盐价,又能杜绝私盐。
那么具体是什么办法呢?
说白了,其实很简单,就是晒盐。
晒盐法其实两淮已经开始使用了。
比如用芦苇直接淋上卤汁暴晒后,盐就会在芦苇杆上结晶,到时候轻轻一抖,芦苇杆上的盐的晶体就会自然掉落。
但这毕竟还是消耗芦苇,只能作为煎盐法的一种补充。
“改进制盐法,我倒还真有三种办法!”徐鹤点了点头道。
陈华、老郑头大喜过望,陈华激动道:“说来听听!”
徐鹤道:“两淮卤池建在高处更易成卤这点很好,只是取海水需要人力往返,效率太低,不如建一潮汐水车,涨潮时,将海水引入海边沟渠,然后在海边建个人力提水车,将海水引入高处!”
水车和提水车在江南一带早有人用,虽然不算普及,但陈华和老郑头显然都是听说过的,他们听完后连连点头。
尤其是老郑头,一边拍大腿,一边懊恼道:“我们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么轻省的办法!”
徐鹤心里偷笑,其实就算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反正都是给人打工,而且工资又不高,就算有聪明的灶丁想到此节也不会多嘴,多引海水也就意味着要多多熬煎,赚的钱再多也是被盐霸盘剥走,谁高兴多这事儿?
所以解放思想也是提高生产力,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老郑头看了陈华和徐鹤有关纲运法的改革,将来灶丁制盐有赚头,他们当然乐意改进生产方式咯!
“第二,改熬煎为暴晒,改煎盐为晒盐!”
陈华眼睛一亮:“说说看!”
“先用不易渗水的三合土砌晒盐池和卤水井,井上加盖,池上设棚,就日而御雨,日出则将卤水投入盐池,晒二三日则成颗盐!遇雨则有棚、盖遮蔽,不使卤水稀释!”
徐鹤借用徐光启的话总结道:“无有晒而不成者!”
这可是这位大牛在自己家乡亲自试验的结果,经过科学论证过的结果,徐鹤当然有信心。
陈华看向老郑头这个资深灶丁,老郑头点了点头道:“似乎可以一试!”
徐鹤接着道:“这是晒制粗盐的办法,其实还有晾晒精盐的办法!”
“精盐!”老郑头惊呼。
现代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粗盐,如今的烟一撕开袋子白花花的,看起来洁净无比。
但其实古代制盐后的盐粒大小不一,色泽发浑,且食之有苦涩之味。
徐鹤道:“五月中旱时取水二斗,以盐一斗投水中,令清之,又以盐投之,水咸极则盐不复消融。”
“换个器皿继续淘治,盐中的沙子则被析出,澄去垢土,泻清汁于干净的容器中,等日头好又不刮风时放在太阳下暴晒,其中浮出水面的就是花盐,厚薄光泽似钟乳。”
“放久一点就成了印盐,大如豆粒,四方型!”
“花印一盐,白如珂雪,其味尤美。”
徐鹤说的这种制作精盐的方法,其实也出自大牛徐光启的,他的这种精致食盐的方法,其原理与后世广泛运用的重结晶提纯法完全一致,制作出的盐,杂质少,纯度高,自然味道极美。
陈华和老郑头在听完后全都傻了。
没想到小小食盐,竟然还有这么多学问。
尤其是老郑头,他看徐鹤的目光都变了,就好像看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似的。
片刻后,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朝徐鹤一边磕头一边道:“若是这三法有用,徐公子就是我们天下灶丁的恩人!”
徐鹤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他语重心长道:“大爷,如今朝廷官军剿灭贼匪雷均去了,趁着这机会,你们赶紧试验这些办法,毕竟大家伙还是要吃饭的!耽误了日子,就算大军退走,大家也无盐可卖,无粮可食了!”
老郑头闻言,连连点头,他如今几乎把徐鹤当成无所不知的神仙了,自然对他言听计从,他朝陈华和徐鹤告了罪后,便急匆匆安排去了。
陈华看着老郑头的背影叹息道:“其实这些灶丁盐户们都是良善之人,但凡有口吃的,他们绝不会闹事的,是朝廷对不起他们啊!”
是啊,两淮制盐,灶丁所承受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阴天下雨卤池积水,往往辛劳半月的成果一夕化为乌有,凡是下卤池的皆赤脚,阴寒之下,往往瘘痹,故煎盐之户多盲目,晒卤之户多跛骨。
徐鹤听到远方锣声响起,灶丁们又在为生计奔波起来,心中不由怅然道: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征输。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盐淡为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归
……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小舍熬盐火焰举,卤水沸腾烟莽莽,
斯人身体亦犹人,何异鸡鹜釜中煮,
今年春夏雨不息,沙柔泥淡绝卤汁,
坐思烈火与烈日,求受此苦不可得!”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陈华喃喃念道,“坐思烈火与烈日,求受此苦不可得!”
突然他眼中涌起一层水雾,似乎是想起乡试中举之前,家中的困顿。
他长叹一声掩饰自己颤抖的嘴唇和喉结,仰天闭目不言。
徐鹤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又有灶丁密密麻麻地赶来,他也没有开口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