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天是休沐,距离皇城不远的首辅秦砚府邸。
秦府门口的小街早早便排满了马车,门口递帖子的各路官员的家人排了老长的队。
按照以往的惯例,首辅大人在用完早饭后便开始在东跨院花厅接见求见的官员。
但今天却很奇怪,门子虽然一直在收帖子,但到了巳时三刻隅中,府里还是没有传出话来让谁进去。
此时的秦府东跨院,须发皆白,但面上消受红润的秦砚正坐在主位喝茶。
下面坐着的吏部尚书李希颜正跟秦府的大公子秦阙各拿了份东西默声看着。
片刻后两人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将手里的东西交换一番后又看了起来。
等二人看完后,秦砚用碗盖拨了拨茶叶,淡淡道:“看完啦?”
秦阙没有说话,李希颜也不像在外面一样对这位老首辅执礼甚恭,反而像是在家里一般站起,负手而立,沉思不语。
秦阙见他不言,于是开口道:“爹,这范守己前些日子可是传过信儿,徐家老二就是个傻子,说难听点,他们徐家如今就是个乡绅地主,竟然连往日的面子都不看,跑去跟尤孝那个阉货合作。要我说,他不仁我不义,就算小石公当年跟咱徐府关系不错,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谁啊!”
秦砚听完后没有说话,反而转头问李希颜道:“原复,你怎么看?”
“范守己说,这次徐家之事,是一个叫徐鹤的少年出面解决的?此事可真?”李希颜问。
秦砚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李希颜闻言,转身坐回椅子上沉吟道:“老大人,您跟小石公是同年,小石公罢官之前你们两家还是邻居,请问您可知道这个叫徐鹤的徐家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秦阙不屑道:“狗屁来路,听范守己说,就是个刚刚窜起来的小宗子,有点诗名,县试和府试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都被点为案首了!”
李希颜感叹道:“小阁老此言差矣,这少年抛开诗文不谈,就说这盐法两策,观之有宰相之才。”
秦阙还想说话,但秦砚却先开口了:“原复,没想到你对此子竟如此看好,说说你的理由!”
李希颜道:“盐法一直积弊甚深,若是按此子所提之考功法,说不定真能解决很大的问题,首先官员不会再畏惧盐官之任,其次也可杜绝中饱私囊、贪污索贿之弊,关键是,正本清源,一手安抚、一手严督之下,官员为了前程和官位,肯定会督促盐场产盐。未来盐税暴增足可预见。”
秦砚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希颜道:“刚刚这盐司考功法,足以说明此子有解决问题的堂皇正道!但再看这纲运法,则是堂皇阳谋加上官场手段。”
“纲册一立,看似银钱被纲商赚了去,但纲商相当于国商,国家若是有事,就可用捐输的名义让那些纲商将银钱吐出来。”
秦阙插言冷笑:“谈何容易,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保不齐那些纲商死也抱着银子不撒手!”
李希颜嘿然一笑:“确实如此,但纲商依附于朝廷,若是不肯花钱,那就换人!所谓的世袭,还不是朝廷的一句话?”
“而且!”李希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而且若是早早布局,这纲商又是老大人控制朝廷局面的又一利器。”
秦阙刚刚还有些不服气,但听到这话顿时缩了回去思索起来。
片刻后只见他大喜道:“如今原复兄掌着吏部,只要把盐司安插进咱们的人,到时候就算为了纲商的名额各方搅扰不休,咱们也能稳坐钓鱼台!”
李希颜微微一笑道:“小阁老举一反三,下官佩服!”
秦阙脸上隐现得意之色。
秦砚这时轻咳一声道:“那是他的能耐,还是原复慧眼如炬,经过你这么一说,老夫犹如拨云见日。”
李希颜摇了摇头感叹道:“要说厉害,还是这叫徐鹤的少年厉害,你看这纲运法,原本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徐岱惹出的灶丁之祸来,但经过他这么把水搅浑,朝廷肯定会围绕着纲商的名额争夺不休,到时候谁还记得什么徐岱。”
秦阙这时感叹道:“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这小家伙手段果然厉害,徐家作为两淮的地头蛇,各方想要抢夺先机,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徐家,说不得,各方还要极力拉拢,徐家本来危若累卵的局面一下子就被扭转过来。”
李希颜感叹道:“此子手段了得,而且又能写出之句,这样的少年,胸有正气,腹有权谋,可不就是宰相之才吗?”
秦砚听完后感叹道:“自文简公以来,徐家主事之人皆是世间大才,如今后辈又出这么个人物,可见徐家家势不衰,未来可期啊!”
说完后秦砚摇了摇头:“可惜老夫只有孙儿,不然定给徐嵩回信,邀结秦晋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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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三更已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吉正在小心翼翼地用银钎子挑起灯芯,让粗如儿臂的蜡烛更亮些。
等大殿内的蜡烛一一挑完,恰好在此时,一声磬响,身着九宫八卦玄色道袍的至正帝长舒一口气,缓缓从紫金八卦砖铺就的阴阳鱼中站了起来。
王吉此刻正好放下银钎子来到皇帝身边,双手将其扶起。
“陛下,奴婢备了点燕窝银耳,还有些清淡点心,您看奏本之前先用点?”王吉一边笑,一边扶着至正帝在案前坐下。
至正帝感叹道:“还是你这个跟随朕多年的老人知道朕的心意啊,王勉那个蠢货,这时候只知道先拿奏本来烦朕!”
王吉堆笑道:“王勉虽是愚笨了些,但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
至正帝冷笑一声道:“忠心?何显怎么没得?他王勉又是外面谁的人?真以为我是聋子、瞎子?”
王吉闻言背后冷汗淋漓,只能垂首不言。
至正帝见他这副模样,淡淡一笑:“朕也就是跟你发发牢骚,有你看着司礼监,朕还是放心的!”
王吉端来盛着燕窝银耳的描金小碗放在案上,又在案上摆了几样普通的食果点心,全程只是笑,并不搭话。
至正帝似乎早习惯了这位后宫太监中第一人的表现,拿起筷子,将刚刚那事就此揭过。
这时,乘着皇帝用膳的功夫,王吉小声道:“陛下,尤孝那边有信过来,说是给陛下寻访到一位世外高人,此人乃南直兴化县人士,名叫陆西星,精通道家双修之法,据说曾经受过吕祖的亲自教导。”
皇帝闷头吃饭,听到后没有任何表示。
王吉知道这是皇帝默许了将人带进宫来见见的意思,于是他踌躇片刻后继续道:“尤孝信中还有一事禀奏,据说两淮盐场灶丁骚乱,地方上惊扰甚巨!”
至正帝闻言筷子顿了顿,但还是没有表示,继续吃了起来。
等他吃完后,王吉叫人收拾了桌子,将奏本全都搬了过来。
至正帝随手抓起其中一本,只见贴黄上写着:“开中积弊,请改盐法,有策两条!落款是海陵县令陈华。”
至正帝看到这时,脸上狰狞之色一闪而过。
王吉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等皇帝看完奏本,他将陈华的奏本轻佻地往案上一甩,落在案上摆放翻阅过的奏本该放的地方。
王吉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位陛下,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像是刚刚的动作已经说明此刻他怒火中烧了,但自小养成的皇家礼仪让他并没有像匹夫一般大怒。
就在王吉忐忑的时候,突然殿门被推开,平日里深入简出的谢皇后走了进来。
就在王吉诧异谢皇后怎么这时候过来时,只见谢皇后朝他微微一笑。
王吉立马反应过来道:“殿下,老奴出去再给您端一碗燕窝银耳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