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阐发方式新颖虽新颖,但读起来确实有点丧失文学性。
徐鹤在谢夫子的提点下,最是注重八股文不仅要替圣人立言,还要将枯燥的八股用文学手段展现出来。
所以徐鹤虽然用了这种手法,后面也是非常注意文学性的。
当王良臣看到“蕴于山,则辉腾昆岳;产于水,则色润川渊”时连连点头。
这两句写玉,几乎可以说是将玉的美描写得淋漓尽致。
新颖的阐发,优美的文字,这样的八股文章还能挑出错来?
王良臣笑着将文章递给彭汝玉,彭汝玉看完后,虽然对徐鹤没有在文中写出的阐发有些不以为然。
但这是出题人的责任,不是徐鹤的问题。
就算是觉得阐发方向不对,但彭汝玉依然觉得徐鹤的文章写得那真是没挑的。
其实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只是因为老彭和老王屁股坐的位置不同,所以想法也是不同的。
老彭身为地方官,考虑的问题自然跟提学这种提督学校,专管文教的官儿不一样。
王良臣出题,那只要尽量考察出生员的学习水平就算完成任务了,但彭汝玉作为地方官,却很讨厌这种言之无物,专为考试而考试的题目。
这也是后世八股流毒的真正原因。
没办法,圣人经义就这么多,几百年研究下来,为了避免老生常谈,只能咬文嚼字了。
当试卷转到李知节手里时,作为士林有名的才子,他倒没有彭汝玉想得那么多,反而因为自己学生文章里避重就轻,还能做出花儿来的功夫,满意不以。
三人看完卷子,因为考棚落锁,所以就叫徐鹤在门边碳炉边等着。
王良臣其实是特别欣赏徐鹤的,不然他也不会上次那事之后,还想着撮合徐鹤与自家外甥女结亲,而特意找李知节说项。
他见徐鹤脸上冻得有些苍白,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对徐鹤道:“亮声,你去茶炉那喝点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此言一出,彭汝玉和高壁两人全都惊讶地看向王良臣。
此公这番作态,哪里是大宗师考诸生?
这不明明是长辈关心晚辈那一套吗?
徐鹤见状,为难道:“禀大宗师,此为不合规矩吧?”
考场里别看炉子上摆着大茶壶,而且还有专人看守,但那基本就是个摆设。
除了大宗师,就算是同考官在考场里也是没有茶盏的。
王良臣见状笑着摇头道:“无妨,我说你能喝就能喝,快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徐鹤本身对王良臣没什么意见,甚至对沈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当然,那个傻缺沈玞除外。
于是当王良臣释放善意时,徐鹤也就拱了拱手道:“谢过大宗师。”
等他来到茶棚边上,倒叫供茶小吏一时间没了主意。
往年这玩意就是个摆设,说是茶,其实就是个水。
别小看这茶壶,官府每年做账时,考棚茶水银那都是专项列出要跟上面要钱的。
一年少说也得四五两银子。
你说大宗师一人能喝多少茶水,值当四五两?
为何要这么多?
还不就是底下人的福利收入?
片刻后,徐鹤捧着碗热水,小心翼翼吹上一吹喝了起来,虽说没有茶叶,甚至连个茶梗都没有,但在大冷天有个暖和的热水喝喝,也是很惬意了。
为什么说惬意?那要看跟谁比。
跟蹲家里沏上一壶太湖翠竹相比,这就比较磕碜了。
但就算如此,考棚中的一众考生们,见到徐鹤这待遇,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终于,又有十来个人熬不住纷纷交卷。
谢良才、马洛等人俱在其中,熟人里倒是高国光和吴德操二人竟然依然坚守。
高国光倒也罢了,只是吴德操能坚持颇让徐鹤意外。
王良臣见又有人递了卷子,于是便叫小吏拿了看。
可几份看下来,这些文章不是审题有误,就是落入了他的另一个陷阱,把文章做得老生常谈。
但岁考是不当场给成绩的,他面对这些人神色间大宗师的气度就出来了,只见他将卷子放下,淡然不语,这一下把那几个考生搞得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进退了。
王良臣见他们还不走,于是微微眯眼拿过另一份卷子看了起来,嘴上却道:“看完卷子的退去一旁大门处等下一场!”
“啥?”几个考生浑身冻得发抖,听到这话,看了看王良臣,又转头看了看徐鹤。
特么,人跟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们也不敢抱怨,只好垂头丧气地站在落锁的大门前,默然一边哈气一边顿脚,不然可真就冻坏了。
等到谢良才时,王良臣微笑接过卷子,看了一遍后诧异道:“你这文章风格颇类徐鹤,你们都是慎行的学生?”
李知节连忙道:“回禀大宗师,下官只有徐鹤一个学生!”
这时谢良才道:“回禀大宗师,我家与亮声母家同宗,我称亮声之母叫姑姑,故而经常盘恒在亮声家中,久而久之,我俩常常互换文章,切磋经义!”
王良臣点了点头道:“难怪难怪!”
他把文章又递给身边的彭汝玉和李知节看。
两人看完之后也是连连点头。
王良臣等他两看完,便对谢良才道:“你也去烤烤火,喝杯茶吧!”
又是一个能去烤火喝茶的主儿,考场中的人现在总算回过味来了。
只要大宗师觉得你文章写得好,那才有资格烤火,别人……?将就点吧,门边缩着去!
这时又有人交卷,马洛等人虽然也很羡慕徐鹤和谢良才,奈何文章还不能入大宗师的眼,故而只能去门口歇着去了。
倒是高国光颇为让人意外,那么多廪生折戟沉沙,但他却因为文中几个句子,受到了大宗师的表扬,并且给也让他跟徐鹤一起,喝茶去了。
随着人越来越少,这时,有个考生走到明伦堂下,躬身递上试卷。
高国光对一旁的徐鹤道:“亮声兄,那不是咱们刚来时,刁难我们附生的欧阳俊吗?”
这时,欧阳俊信心满满地看向拿着他卷子的王良臣,等着大宗师也给他这个廪生一个喝茶的机会。
当然喝茶不喝茶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去喝茶的人,那是大宗师的恩典,说出去也有面儿不是。
“你之文章,看似圆融有度,实则离题千里,去吧!”
欧阳俊听完大宗师的评语后不敢置信地抬头,可王良臣压根看都没看他,转头正跟李知节说笑。
顿时,那种浓浓的挫败感压得欧阳俊喘不过气来。
徐鹤倒也罢了,谢良才也确实厉害,可那高国光算什么?
不过是个刚刚入学的附生,他凭什么?
想到这,欧阳俊看向茶炉边的三人,似乎恍然大悟。
只见他悲愤转头道:“府学岁考,虽不是国家抡才大典,但也是考校诸生的大事,大宗师岂可官官相护,拔擢豪门而泯然小户子弟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别说诸生员,就算是彭汝玉和李知节,包括他王良臣,都还没见过生员敢非议大宗师的。
“放肆!”
“混账!”
“来人,将该生拖下去,岁考直接判为末等!”
说话之人分别是王良臣、李知节和高壁。
质疑大宗师,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他们全都慌了。
欧阳俊也很害怕,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豁出去道:“我言属实,让我说完,敢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