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出了洞府的米景世看青空雄阔,云水高流,遥见千山万壑都似融在了这片汪汪水浪当中。
天光水色,一气摩硠硠!
而眩目浮空态,望之极目,叫观者不知天角处群山诸岛究竟谁前又谁后。
好比己身心神也随着泽国浪涛在一并荡撼旋摇,飘飘荡荡,无法自主……
“九州灵窟,宵明大泽……”
在米景世抚须沉吟时候,又有一个二十上下年纪,唇红齿白的英俊道人从洞府迈步走出,来到他身侧。
那人抬头向天一看,脸上不免多出一丝艳羡和嗟叹之色,低声叹息道:
“没想在道子坐化后,我陈蔚还有光明正大,再进入到宵明大泽的这一日吗?此间绝胜风光,倒也的确是四大下院所不能比的。”
“堂堂宇宙灵窟,长生道场,十等灵脉怎同它比?”
米景世听得这番话,斜睨陈蔚一眼,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颇有些不悦:
“你当年若争气些,成为十大弟子,还怕不能够到宵明大泽修行吗?
而今居然是去了天外,连带我着我女儿也跟着你遭罪,亏我那时舍下老脸为你求大丹,把祖传的食炁法也教给你,结果还是打不上齐云山!
还有道子,你当年可没少听道子亲自讲法!”
“道子吗?”
时隔多年,再听见这个名字,陈蔚心下还是兀得一阵恍惚,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怅然若失。
他微微转头,下意识看向希夷山方向。
却只见长天无际,浩瀚洪波,眼前唯是白茫茫的一片……
陈蔚沉默片刻,移了视线,摇头道:
“道子在世时,对我等陈氏子弟皆是万般的照拂,说句大胆攀附的话,我素来觉得,道子他便像是我等的师尊……而当初我和陈白、陈义、陈养素几个也是立志,定要在玉宸弄出名堂,打出一片天地来,叫道子也为我等欣喜。
可谁想,却是世事弄人了……”
米景世闻言眸光一闪,念及往事,也是不禁微微摇头。
昔年在君尧座下听讲的那群陈氏子弟,而今已风流云散,一别如雨,早便不是当年旧模样。
单说与陈蔚相善那几位。
陈义和陈养素在外出游历间遭劫横死,多年前就凄惨作古。
而陈蔚虽好些,但几次齐云山争位不成,眼见无望十大弟子后,也终应了郁罗仙府的邀,自愿从白商下院除籍,而今已不算玉宸中人。
至于陈白,此人虽说天资横溢,是少有的以陈玉枢子嗣之身,拜入玄门八派,硬生生打出一条前路的人物。
他成名还更在陈珩之前,名列岁旦评,得君尧看重,在九州四海也算是一号出众英杰!
但陈白为陈玉枢的《琅嬛秘笈》和《豢人经》所诱,居然转投先天魔宗,做了陈玉枢得意的爪牙心腹。
此事一出。
叫玉宸也着实是落了颜面……
“我和陈义几个皆是难成器的,白费道子苦心,至于陈——”
陈蔚嘴唇翕动几番,还是默默略过了陈白这個名字,只继续低声道:
“可今时再不同往日了,谁能想到,我这些兄弟中竟会横空杀出来一个陈珩?
龙虎交汇,丹成一品,便是放眼偌大天下,似这等人物也绝不多见。他如今将被册立为真传弟子,通烜祖师亲自收徒,九州有道玄真俱是来贺,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假以时日,玉宸空悬的这道子之位,他也未尝不能坐得!
只可惜道子已不在人世,也不会知晓,他对我等当年的期许,陈珩今日竟已是做成了……”
米景世闻言稍怔住了,也不答话。
他长眉一耸,转而看向天中。
此时在钟响声后,各门各派来观礼的修士也是得了音讯,各自收拾车马銮驾,朝周行殿处飞来。
一时之间,各色法光气烟骤起,足有成千上万之数,将头顶天日颜色都是侵夺。
满目迷离,绚烂缤纷!
而汪洋似海茫茫,声势如雷聒聒,叫米景世脚下的仙岛都是微微一颤,声势堂皇无加!
“好华彩,好排场……难得道君下场收徒,还是那位通烜祖师,无怪诸派各宗都要遣使来贺。这场面,可还要更胜过仉泰初、章寿几个被册立为真传那时了。
莫非当年结下的那善缘,这么快便要见成效了?”
米景世暗道一声,心中也着实是震然,难免有些欣喜。
需知真传弟子地位非比寻常,远要胜过如他这般的寻常长老。
此辈皆是惊才绝艳之辈,便是在宗门最昌繁之际,每一代也绝不会超出十指之数。
他们是日后的九殿执掌,玉宸主人,宗派的真正心血,千辛万苦才能够得来一位!
即便是算上陈珩。
玉宸如今的真传,也不过才六数而已。
真传之贵,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派六位真传当中,也仅有陈珩一人师承于道君祖师,至于嵇法闿……
此人当年虽得山简祖师看重,但因他世族身份,却也未被那位祖师收入门墙,更何况嵇法闿不遵法旨,妄自行事,在祟郁天吃了个大亏。
纵他年齿、修为皆是胜过陈珩,如今归来了,想来也难以主动之势,彻头彻尾压制陈珩。”
米景世以手抚须,默默梳理思绪。
他眼睛越来越亮,渐有神光灼灼,大觉振奋:
“如此一来,岂不是陈珩只要坐稳大位,行事不差,又兼有通烜祖师相助,这玉宸道子的尊号,十之八九,便要加于他身了?!
说不得便是等得丹元大会夺魁,拿了那份造化后,他就要入主希夷山,以道子之尊来执掌周行殿!
而与一位道子在微末时候结下过善缘,更为救他性命出过死力,这,这……”
就在米景世浮想联翩,忍不住来回踱步,更惹得一旁陈蔚连番注目之际。
岛中忽然有马嘶车动,一派闹闹吵吵之景,叫米景世回过神来。
他抬眼看去,不远处米荟正紧捏白鞭,站立在一辆赤色飞车上。
而舆前的两匹火驹却像是故意要与他为难一般,并不听米荟使唤,在云中故意喷焰吐烟,左冲右突,激起黑云滚滚。
纵米荟如何卖力,也难使它们安静下来。
米景世摇头,运起法力,从袖中摸出金铃晃晃,这才将飞车从云中召来,落回身畔。
“这马儿好生桀骜,不听使唤……”
米荟面露尴尬之色,他自车上跳出,先对米景世俯身一拜,又朝向陈蔚,笑着行了一礼,这才接着道:
“二叔祖,金钟已鸣,我等还不去周行殿观礼吗?莫要勿了时辰,那便不美了!”
米景世不说话,打量米荟几遍,忽而开口:
“自陈真人结丹归宗已有数月光景了,虽他一直在祖师道场中垂听教益,未回返长离岛,叫宗内上真有心结交都寻不着半点门路。
可你是在下院中受了陈真人的亲自传书,受他之邀,才能够跻身今日之大典……
我多问一句,陈真人今日的真传大典,除了邀你米荟之外,可还请了其他人?”
米荟道:“自然还有,不提沈爰支经师和沈澄这等本有身份的,四大下院当中,如和满子、沈洺、赤眉道人彭楚,都是受了邀。”
“和满子,沈洺……哦,这些人都与陈真人在流火宏化洞天内有过些交情,我险些忘却了。”
米景世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旋即在沉默片刻后,也不多言什么,只欢喜道:
“走罢,依你所言,莫要勿时辰了!”
说完之后,他带着两人登上赤辇,叱喝一声。
那先前还甚桀骜不驯的火驹立时低眉顺眼,老老实实攀云而上,化焰一道,朝周行殿处驶去。
行得许久,车辇终在一座极广大的岛州上停住。
米荟好奇视去,见这大岛州内仙山错列,高低相接,而宫宇楼观若隐若现,着实是一眼都难以穷极。
水光浮天,云日在上,群岚起时好似千万白龙示现,盘旋天上。
九色气光飘乎,倏尔晦明,叫人捉摸不定!
气象之伟,实冠东域!
在米荟为眼前物象所震撼失语之际,米景世也未多耽搁,车辇朝着岛州地势最高的山峰飞去,继而落进了那雄据峰头的宫城内。
有道是人间阆苑,世外仙源,周行殿的奇伟自是不必多提。
而在米景世到来之前,已有不少高人先至一步,正在殿内相互攀谈言笑,场面倒也热闹。
“我派上真不需多提,尔等自知晓大名的,拋去那些无暇分身的,九位殿主足到了半数,也是难得!便说些外派高人罢……
那位是阴景派的常霄真君,阴景虽同是玄门八派,但自前古来,此派大权便是由常、向、宁这三家轮番来执御,常霄真君乃是常家人杰,地位极不凡!”
米景世视线停到殿中一人身上,对陈蔚、米荟传音介绍道。
米荟见那位常霄真君齐眉垂发,身着青色鹤纹道袍,腰配美玉。
他眉心隐有一道光彩闪烁,仿是昭昭天眼一般,可以勘破浮幻虚妄,神异毕露。
米荟只看了一眼,忽有一种莫名心悸之感,忙收回目光来。
而这时又有一男一女携手入得殿内,举止亲密。
男子面貌平平无奇,素洁衣衫,腰悬一口长剑。
女子则姿容美丽,羽衣翠葆,若华色争妍。
“中乙剑派的裴真君和斗枢派的折宫主……这对眷侣不是去正虚姬氏游历了吗?今日竟也来了?”
这一男一女甫入殿中,便有不少人纷纷上前见礼,叙些久阔,米景世更是吃了一惊,讶然开口。
“那位是九真教的煜行山主,昔年斗枢派攻伐无琉璃天,他前往助拳,大孔雀王寺的五师和座主便败亡于他手!”
一个黑面长须的老道在殿中西侧同人说话,笑声隆隆。
他脚下趴着一头西方庚金白虎,望去甚是温驯可爱模样,正在那百无聊赖的啃手玩。
此幕叫殿中几个随长辈前来的童子看得分外眼热心动,恨不能往那圆胖虎头摸上一摸。
“北极苑的魏显前辈,自长文天一别后,着实是许久未见了……前辈这是终把那座书院赚到手了?”
一个老气横秋的童子负手在手,哈哈大笑飞入殿中,叫远处的常霄真君立时移步相迎,似与他极是熟络的模样。
而童子在同常霄真君寒暄几句后,将视线移至米景世之身,含笑点了点头,叫米景世也是恭敬稽首一礼,不敢怠慢。
“那位太符宫王老,善炼长生大丹。”
“北极苑郗琅,玄术惊众,德行超群!”
“赤明派的象罔宫主也来了?倒难得见此老显圣……”
“咦,怎还来了几个血河宗的人?”
……
大典将开,不仅各派有道玄真齐聚此间,便连四海和域外天地亦有消息灵通者,接踵而至,皆来赴这场热闹。
周行殿本是极宽敞的所在,上下共有九重殿台,层层相接,气魄雄伟。
但此时见诸色诸光照亮座隅,不熄不灭。
时而就有身裹烟霞的修道人在童子引领下,入得殿中,与相熟者寒暄起来。
这庄严规矩之所,此刻倒是变得热闹不少,如若凡俗的文会雅集般,平添不少生趣……
“若不是祖师亲自收徒的大典,平素时候,又哪有机缘可见得如此之多的大神通者?”
米景世感慨万千:
“单是此殿人手,若是于合力一处,便足以攻灭一座下等天宇,剪除宇内的一应悖逆不服了!我道大昌,仙道大昌啊!”
他冲一旁还在愣神的米荟招呼一声,又示意陈蔚跟上,就预备带着两人去拜会殿内大能,好歹要认个面熟。
而他才刚走出几步,忽若有所觉般,侧目向殿外望去。
只见天中罡风旋动,殿中有议论声音乍起。
尔后随着人群分开一线,便见公输兄弟和一个玄衣金冠的俊美道人在执役童子引领下,缓缓步入了殿中。
公输兄弟脸上笑嘻嘻,还是没什么正形的模样,不时便对着殿中相熟之人热情招手,似心情大好模样。
而在两人中间,那个玄衣金冠道人则眉眼清润,身笼一层虚虚清气,似幻若真,朦胧缥缈,叫人见之难忘,显是道基深厚。
而他态度也是甚是客气,并无骄矜自得之色,对着殿中上前而来的诸修一一执礼答谢,唇角微微含笑。
“陈真人到了……”
米景世心头一动,脸上露出笑来。
他刚欲上前攀谈,却见转瞬之间,那人已是被诸修团团围在正中,浑如铁壁也似,水泄不通。
“……”
米景世张大了嘴,打量了阵场中形势,还是无奈停下步履来。
“师弟在急什么?他们急着去结交陈真人,是为方便去祖师面前落个好,至于伱我,同陈真人可算是老交情了!”
这时一只手拍在米景世肩头,他回身望去,见栾朔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肩头处还趴着一条三尺长短的小墨蛟。
“栾师兄安好,等等,你这模样……”
米景世打量栾朔几眼,面露狐疑之色。
对面之人虽看似神意完足,精元饱满的模样,可细观下来,他身上却又有一股淡淡魔气,盘踞于五脏内,驱之不散。
栾朔闻言也不尴尬,摆手道:
“年前我去天外采炼星砂,碰到了域外魔宗之人,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想抢我身上宝贝,结果被我悉数打杀了,虽争斗时中了一记暗手,不过无妨,似这等小伤还远破不了我的道身!”
“这股子魔煞气息,倒有点像原始魔宗的法子?这等丧家之犬还真是惹人厌憎。”米景世恍然,又笑道:
“此事易耳,我有一只十天罗虫,可食诸邪,大典之后,我便将此虫借师兄疗伤。”
“好,好,那便多谢了!”
栾朔面露喜色,点头应下,稽首称谢。
这伤势虽不算有多厉害,但要尽复,少说也得个三五年功夫。
可若有米景世的十天罗虫来助力,栾朔疗伤所耗时日,就足可缩短半数光阴还不止了,也是一桩好事。
就在米景世同栾朔寒暄时候,殿中也是愈发热闹,各类语声不绝。
而栾朔一面同米景世叙话,一面暗暗打量着殿中情形。
他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忽而微微添上了一抹笑来。
“还有下院的小辈弟子在?看来这位陈真人果然是念旧情的,如此一来,也不枉我当年冒着得罪谢应元的风险,来特意同米师弟通气了……
我研习相人术半生,连师尊都屡次责我不务正业,更有同门暗中奚落,说我当年选取《珠囊命书》是自不量力。
可如今再看,究竟又是谁目光短浅?!”
值栾朔念头飞转,心绪激荡时候,却陡然四周一静。
他忙抬眼看去,见陈珩在众目睽睽下已是迈步走来,率先向自己这处打了个稽首,含笑开口:
“米长老,栾长老,两位安好。”
米景世和栾朔下意识对视一眼,皆是连忙回礼,满脸挂笑。
而在寒暄过一阵,又同米荟、陈蔚依次见礼之后。
陈珩还未来得及多言什么,忽然有玄音震耳,隆隆如瀑而下。
其音澈透九霄,直侵碧汉,大有周流秋毫而弥纶太虚之势!
殿中诸修心头凛然,不约而同翘首向外望去,却见又有无穷光华倏尔喷薄而出,艳乎日月,断诸邪暗。
此光仿佛生于四野,又像是源自河汉,化作诸天雨花、烛霄火焰种种。
庄严胜妙,着实是令人叹未曾有!
道君者,三界之亚君,元洞之冢宰。
此等人物已是近乎仙圣之流。
上可升上清之殿,中能游太极之宫,下足治十方之土,道性坚固,难有生灭。
在出行时候,若不刻意行遮掩之事,必是会惹来天地交感,祯祥纷呈,惊动造化万灵!
而此时见在那祥光中有几道身影若隐若现,极是妙绝高虚。
周行殿中,自九殿殿主以下,不论是何天宇、门派的出身,皆是俯身行礼,口称“道君”或“祖师”不等,意态恭谨。
“诸位都请起身吧,何须多礼?”
极云深处,有一人淡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