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朱标这么一解释,众人把文章内容和许北那句对科学的阐述联系起来,原本困惑的地方一下子霍然开朗。
他们也不禁对朱标颇为佩服起来。
这些士子并非蠢人,倒也不是自己看不懂文章,只是长期接受儒家教育,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科学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
他们已经接受了儒家视角叙事方式,陡然接收到科学这样简单稳固的逻辑思维,一下子很难转变过来。
朱标毕竟是太子,每日接触的都是复杂的国家事务,长期锻炼下他的思维比常人更加深远全面,所以能比众人更快理解科学的意味。
但其实文章有的地方,他也还没看明白。
文章最后,借由对空气相关规律的发现,还引申到了一个叫做气压的概念,甚至声称这或许能解释风形成的原因。
可惜这一段叙述不多,朱标也没太看明白这怎么就跟风有关系了,所谓气压的概念他更是还没理解。
“私人以为,这篇文章之精髓,或许在其提出的科学方法论。
即发现问题,提出猜想,设计实验,得出结论。
当然这只是在下浅见,诸位权且一听。”
朱标收起报纸,拱手朝着众人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向着上次的那酒楼去了。
如果许良听到了朱标的看法,一定会给他点个大大的赞。
没错,科学体系的根基,一定是科学方法论。
只有经过实验法验证出来的,才是绝对无懈可击的真理。
一般的人看在眼里的或许只是空气原理本身,但是聪明人所看到的东西,一定是这种迥异于时代的科学思维方法。
朱标就是这种聪明人,领会到一些科学思维的妙处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些小看这所谓的科学了。
许良这歪门邪道,并不像表面那么可笑和简单。
看似简单浅显的论证方法,看似怪异的实验法,一切都那么浅显直白,直白到让人一眼就看到底。
但就是这么直白的东西却偏偏让人无法辩驳,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坚不可摧。
通过这样方法论得出来的结论,那必然构成如钢铁一般的逻辑链。
他觉得许良这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别具一格,与众不同,总能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看来除了报纸之外,自己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许良,也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这所谓科学。
当朱标踏入酒楼,传入耳朵里的是士子书生们吵哄哄的声音。
他们正在激烈的议论,争辩,抨击着什么,一个个挥舞着报纸面红耳赤。
看来之前这里就已经讨论过这個文章了。
和外面的几个书生不同,这里的人却多得很,研究个文章还是不难,基本上都明白了所谓热气球的科学原理。
“如此看来,这科学确有可取之处啊,只对一个常见的日常现象进行观察论证,最后竟能实现载人飞天之事,谁能想到如此奇妙的事情,背后的原理竟是这般简单,就藏在我们日日所见之中!”
“哼,什么可取,哪里可取了?我看这文章通篇牵强附会胡言乱语,兄台居然信了这等东西,实在是令人看轻!”
“没错,何为气,我儒学代代先贤早有解释,那许良所谓空气之说,也只是印证我儒学先贤之论罢了!”
“有道理,历代先贤对气的表述有区别,但本意相同,气为万物生源,演化众生万物,那么万物本源有飞天的能力也不奇怪,许良这理论反而更加说明儒家先贤的正确!”
酒楼声音之激烈令人心惊,有的人摇头不语,有的人皱眉思索,但更多的人却对报纸文章视若仇寇。
朱标走到角落,叫上酒菜后,就默不作声的观察着众人议论。
他对现在所见的一切并不意外,因为他本身就是儒生,自然也对儒生的反应感同身受。
实际上在看到这篇头版文章后,朱标第一反应是本能的抗拒。
许良所谓的空气结论,实际上是在争夺对“气”的解释权。
许良所说的“空气”,和儒家的“气”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儿暂且不说,但是儒家士人是很容易把两者混为一谈的。
甚至有心人即使明知不是一回事,也会当成一回事儿,然后借此对许良和科学进行攻击。
思想上的争论都是非此即彼,无法兼容,不是你对就是我对,承认你就是否认自己。
如果认同了许良的空气论,那么儒家该如何自处?
儒家先贤对“气”的解释是对还是错?
世人是该听科学的,还是听儒学的?
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气”,但背后意味着的是对世界万物的定义权。
无论是哪一方只要赢了一次,那么他就能用自己的方式定义更多的东西。
古往今来的思想斗争,往往为了一个细微问题就能争得头破血流,根本逻辑就在于此。
而到了现在,当这篇文章发表出来,不管许良有没有那个意思,儒家士人都本能把自己置于被挑战者的位置之上,那自然要对科学这个挑战者口诛笔伐!
朱标毕竟是太子,学术思想上的事情他是不会过于代入的。
儒家有儒家的立场,太子有太子的立场,一个太子不至于去给儒家冲锋陷阵。
所以他对科学仅仅也只有一点本能的抗拒,没有学术立场上的偏见,反而能更客观的看待科学。
而现在在场的这些儒生士子,一个个喊的震天响,但让他们说出个一二三来反驳文章他们也说不出来,只能做无端的指责罢了。
朱标忍不住感叹,北边的学术水平还是低了些,若是换成南方士子,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攻击角度。
望着搁在桌上的报纸,朱标笑着摇了摇头。
这篇文章发出来,怕是戳了儒家的肺管子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话语权,它一定会疯狂的攻击许良这所谓的科学思想。
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思想能够挑战儒家了,而现在这个科学显得未免稚嫩。
所幸现在《关中周报》只覆盖了西安府发行,能接触到的儒生士子也都是西安府的,许良也只需要面对西安府一地儒生的压力。
这样的文章,如果发向陕西全境,或者整个大明全境的话,那才叫真的点火药桶。
许良这家伙一心要宣扬这个科学思想,他有这个心里准备面对未来的狂风骤雨吗?
朱标只要稍微想想那个场面都会觉得可怕,许良这小身板,哪里经得住天下士人的口诛笔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