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卖惨卖出了效果,成功地在这次使徒社的聚会上镇住了场子。
这些人中有的知道玻尔兹曼,有的不知道。
可是不论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在听完陈慕武和维特根斯坦的对话后,都深深为这位因为坚持科学真理而被攻击,独自奋斗抗争直到死的物理学家而感到惋惜。
不过,现在陈慕武突然说,他和玻尔兹曼一样都因为学术见解不同而受到了别人的攻击,是什么样意思?
玻尔兹曼受到了马赫、奥斯特瓦尔德,还有策梅洛——策梅洛就是那个为了解决罗素提出来的悖论,搞出了Z-F公理体系的那个数学家Z,除了研究数学之外,他还是普朗克的学生,和其他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科学家一样,都属于是跨界达人——的攻击,他陈慕武又受到了谁的攻击?
而且陈慕武把自己比作玻尔兹曼,难不成还有别的暗示意思吗?
他是想说自己承受的攻击越来越多,到最后也有像玻尔兹曼一样,自杀的打算?
剑桥大学里研究各门学科的佼佼者有很多,可是研究心理学的就稍微差了一点。
拉姆塞听完这一番话很是担心,他觉得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带陈慕武出门散散心,整天囿于剑桥大学这块儿一亩三分地,每天除了忙学术就是忙学术,一点儿休息时间都没有,陈博士的身心健康同样也是个大问题。
要不然找个机会,邀请他去海边度度假?
——关心则乱的拉姆塞,完全忘记了陈慕武可是刚刚从意大利游玩了一圈才回来的人。
不过,今天新同陈博士结识的维特根斯坦,却不怎么关心他的身心健康,因为陈慕武在话语的最后用一个新的问题拴住了他。
因果论。
自从十八世纪的英国伟大的哲学家休谟开始,他对因果论这个问题就持着怀疑和否定的态度。
在厨房中烹饪一锅美味的浓汤,坐在客厅里的客人,也可以嗅到这锅浓汤所散发出来的鲜美的气味。
但客人为什么能嗅到这种气味?这是否就是一种必然呢?
对此,物理学家们给出来的解释是,因为炉火对汤锅的加热,加速了分子的热运动,让越来越多的香气分子溢出锅外,飘到了客厅,所以客人才能闻到这种气味。
可是,为什么加热汤锅会加速分子的热运动,而不是减少分子的热运动?
物理学家们只能说,这是历经了成千上万次观察的结果,有些大量的实验现象表明,加热确实会加速分子的热运动,毕竟物理学是一门以实验为基础的学科。
不过休谟的观点中,通过观察总结出来的结论,也就是被称作“归纳法”的这种东西,不怎么靠谱。
举个例子,一位英格兰农场主圈养了许多只羊,他们每天上午八点,准时给这些羊圈中的羊喂食。
久而久之,羊群中也诞生了一位羊科学家,他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归纳之后,宣布自己得出了一条宇宙中最正确的科学结论,那就是“每天上午八点,食物准时出现在食槽之中”。
可是,就在这位羊科学家宣布这个科学结论的第二天,他并没有在上午八点见到食槽中出现食物。
因为就在这一天凌晨,农场主把这只羊科学家给抓了出去,杀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也能说明观察不一定能获得正确的结论。
当人类在澳大利亚发现黑天鹅之前,全世界除了澳大利亚的所有人,都认为天鹅全都是白色的,因为当时人类所能观察到的天鹅只有白色。
而且因果论里,还有最致命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有人会说,因为进化论的理论,世界上第一只鸡是从其他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是先有鸡。
但也可以利用进化论把这个理论继续往前推,对于最后进化成鸡的那种动物,是先有这种动物,还是先有这种动物的卵?
换到植物上也是一样,是先有这种植物,还是先有植物的种子?
甚至来到生命的起源,单细胞生物,因果论的怀疑者也可以提出类似的问题,先有单细胞生物,还是先有单细胞生物的分裂?
利用因果论,则永远也解释不了这个看起来像是悖论的难题。
受到休谟这位英国哲学的祖师爷影响,他的徒子徒孙们,一直都在因果论这个问题上,把休谟的理论不断发扬光大。
维特根斯坦本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写成的那本哲学小册子,里,就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能从现在的事件推出将来的事件。相信因果联系是迷信。”
因为师承罗素,——一位花了三百六十多页定义了“1”是什么的猛男,——所以维特根斯坦也用逻辑否定了因果关系。
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没有本质,只有现象。
而现象这种东西,只有经历过才能得知它的存在。
也就是说,只有通过经验,才能够认识到现象,没涉及到本质的研究现象,只能被当做总结和统计,没有经历过的现象符合逻辑这种说法,只能是没经历过,而不是不存在。
因果关系的核心,是有“因”就“必然”会有“果”,因和果之间是相互关联的,现实世界当中有因果关系,那么因果关系必然存在于现实世界当中。
人们认识现实,靠的是经验。
但是这种基于经验的统计结果的“必然”,在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理论当中,就只是统计结果而已。
不能够用这种统计结果,加上逻辑思考,推导出不符合因果关系的现象不存在。
既然不能够用逻辑关系推导出存在因“必然”存在果,那就说明因果关系也是不存在的。
维特根斯坦完全没想过,陈慕武居然还对他的书中的思想有所了解,因而忘记了刚刚在初次见面时,他对陈慕武提出了几个问题来诘难。
维特根斯坦这才想起来,陈慕武也是一个在哲学在数学上有过研究、做出过贡献的人,一个不完备性定理,就让“数学之王”希尔伯特丢盔卸甲。
于是他开始很兴奋地同陈慕武讲述起,自己对因果论的看法:
“陈博士,我个人并不排斥现实世界中基于人类经验的有因果关系存在的现象,我只是排斥觉得因为这种现象,就认为可以用逻辑推导出现实世界‘必然’是存在有因果关系的。
“这种没办法用逻辑表示清楚的东西,我将之称作为‘不能谈论的事物’,而能用逻辑表示清楚的东西,则将其称之为‘能谈论的事物’。
“‘能谈论’的这部分,可以交给像你们这种科学家去研究,而‘不能谈论’的这部分不能用逻辑表达,在这一部分上,科学家们应该对此保持沉默。
“很显然,‘因果关系是否存在’这件事情,其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谈的事物,自然就应该保持沉默。
“人谈因果关系如何如何,在我看来,那完全就是一种迷信。”
陈慕武刚刚抛出来的那个有关因果论的问题,就像是在充满火药的燃料库当中划燃了一根火柴,彻底点燃了维特根斯坦对哲学问题的激情。
他在使徒社聚会的这个角落,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有关因果问题的高谈阔论。
刚一开始使徒社的众人还稍微有些兴趣,因为维特根斯坦也是今天才第一次来参加聚会的客人。
可是他的话越说越深奥越说越难懂越说越忘我,聚在这里听维特根斯坦和陈慕武闲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三三两两地离开去继续谈论他们刚刚的话题。
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今天把维特根斯坦介绍给陈慕武的拉姆塞,还一直在旁边陪着这两位,他大脑的思考速度,倒是能勉强跟得上这两位大佬的思考速度。
“陈博士,我们在这里已经说了几十分钟的因果论,但这和刚刚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看维特根斯坦的解释告一段落,拉姆塞见缝插针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看来最一开始的疑问,是始终都绕不过去了。
好在维特根斯坦刚刚那么一大段的发言,已经为陈慕武回答这个问题扫清了许多障碍,他直接顺着回答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前很多次强调,那个装在黑盒子里的猫也好,或者说宇宙会在观测的时候一分为二也好,都只是能解决我们在现实社会中,遇到现象的一种办法而已。
“这不是说我们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律一定是这样的,只是有这么一种可能而已。
“就像刚刚维特根斯坦先生在话中所说的那样,这两个观点也不过是对现实经验的一种总结归纳,不能算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偏偏在物理学家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因果论的忠实信徒,他们一直觉得我和我提出来的量子力学,并不符合因果论。因此虽然量子力学能够较完美地解释很多物理学现象,却不能得到他们这些人的认可。认为量子力学是不完备的。”
陈慕武装出来一副是很委屈的样子,就好像是他被那些天天说着“因果论”的物理学家们所霸凌了一样。
然而他又故意不说出这些物理学家们的名字,更不会说在其中带头的一个,叫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听陈慕武这么一说,作为“因果论”的强力抵制者,维特根斯坦顿时来了兴趣。
“陈博士,多年以前很遗憾,玻尔兹曼教授的去世,让我没能走上物理学研究这条道路。
“直到今天,在剑桥大学遇到了您,我开始重新对物理学感了兴趣。
“能否推荐一些有关量子力学的书籍或者是论文?我最近如果有时间的话,也打算深入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你战胜那些坚持着因果论的耆老们。”
陈慕武觉得维特根斯坦这番说得很好,但是下次别说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玻尔兹曼放到一起对比呢?
论伟大,陈慕武觉得自己比不上玻尔兹曼,他们两个人没有办法被并列放在一起。
论其他的方面,陈慕武又总觉得维特根斯坦好像在不经意间诅咒了自己一下,似乎是也想让他自杀一样。
对于维特根斯坦所说,他^_^籍,陈慕武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维特根斯坦最一开始想学的就是物理学,然后在德国和曼彻斯特学了航空工程,为了搞明白螺旋桨的形状问题,研究出最合适的螺旋桨叶片曲线,所以才对数学感兴趣。
为此他在英国市面上找到了一本刚刚上市的数学书,,从而通过这本书认识了罗素,并来到剑桥大学投入到罗素的门下。
维特根斯坦都能看懂这种旷世神书,区区量子力学而已,陈慕武觉得对他来说,也自然不在话下。
“好说,好说,维特根斯坦先生,您在剑桥大学还要停留多长时间?我明天就把书给送过来,应该来得及吧?”
“没问题,不过那我就要改变一下计划,躲在剑桥留上几日,如果在书里面看到有什么不懂的问题,还要向陈博士您请教。”
维特根斯坦重回剑桥应该不是在1927年而是在两年后的1929年,现在的他应该是在维也纳盖房子,——他的一个姐姐害怕她在奥地利山区教了几年书得了精神病,所以才自己出钱让这位老弟设计并监督盖房子。
他这次能够出现在使徒社,估计只是偶然来了一次而已。
“请教谈不上,但只要有问题,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不过能不能给出答案两说。”
“陈博士,您谦虚了,量子力学就是您本人创立的学科,怎么可能会有你不明白的问题?”
“那我也要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讨论的问题仅限于物理层面上,再深入的哲学问题,我可是不能奉陪了。”
刚刚只不过是说了两句有关因果论的东西,陈慕武就已经是头晕脑胀。
要不是必须得陪在维特根斯坦身边,他早就想像使徒社的其他人那样,有多远躲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