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前夕,往往会有一场诡异的沉默。
无论是攻城的一方,还是守城的一方,彼此之间,就好像两个绝世高手之间的比划,互相对视着,酝酿着,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让那一腔热血和怒火,化为一种莫名的力量。
休屠王端坐在马背上,在几百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
通过远视镜观察,杨川终于看清楚了这位匈奴万户王的嘴脸。
壮硕至极的体型,胳膊很长,垂下来都能摸到自己的小腿,紫黑色的脸膛上,花白胡须甚为凌乱,两只狭长眼睛半眯着,远远的端详着山坡上的那座胭脂城。
这个休屠王不简单啊。
杨川将手中的远视镜递给身边的霍光,温言笑道:“老师考你一个问题,你观察一下这位休屠王,给他占卜一卦。”
汉帝国的读书人,不仅武力值爆表,知识面也很广,并非后世那些儒生只会抱着几本‘圣贤经典’不松手,最后沦为墙头草,只要保证他们的荣华富贵和名声,哪怕就算是异族入侵,也会屁颠屁颠的跑去建言献策。
就譬如,某些姓孔的……
“老师,这位休屠王不简单。”
霍光举着远视镜,仔细观察着休屠王,口中啧啧称奇:“面貌威猛,目不斜视,说明他是一个性情刚毅、心狠手辣之人;耳垂比肩,说明其福缘深厚;双手过膝,勇武刚猛,此为名将之特征,若是正面一搏,估计我哥霍去病都打不过。
还有一点,此人天庭饱满,眉目之间,却又纵横开合,似乎藏了杀伐之祸,可他的下颌丰润,略微内含,却又显得福缘深厚,其后世子孙绵延长久……”
霍光眉头紧皱,显得十分纠结。
杨敝开口说道:“远视镜给我,我也看看。”
看看就看看。
杨敝这哈怂观察了好一阵子,却始终没什么感觉,只好将远视镜递还给霍光:“还是你看吧,我不擅麻衣相术……”
一句话把杨川给惹笑了。
这小子不学无术,就剩下嘴硬了。
他颇有深意的看一眼霍光,心中感慨不已,这哈怂果然非同一般,仅凭所学麻衣相术的皮毛,还真将眼前这位休屠王的命途说了个七七八八。
据、所载,长期盘踞武威、张掖一带的休屠王还真不是一个简单之辈,一个万户王,帐下统领休屠部、独孤部、屠各部,兵强马壮,曾给汉帝国的西北边境造成几次大危机,最高光的一次,竟然亲率大军打穿陇西郡,直逼长安城。
此外,后来历史上著名的金氏、独孤氏,就出自休屠王部。
只不过,这一届休屠王的命途有点不好,红脸司马迁在记载,元狩二年秋,霍去病率领羽林军,大败浑邪王、休屠王,阵斩精锐骑兵数万人;
单于伊稚斜大怒,欲召诛之;
‘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馀人,号十万……’
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休屠王之所以在汉帝国的历史书上留下墨迹,其实与他的儿子有关。
金日磾。
按照原来的历史剧本,元狩二年,霍去病率军大败匈奴,其父与浑邪王密谋降汉,后因反悔,被浑邪王所杀,部众被兼并;遂与母弟沦为官奴,在宫中养马。
后被任命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
巫蛊之祸后,金日磾挫败了江充同党马何罗行刺汉武帝的阴谋,深得刘彻喜爱和信任;后来,武帝临终,下诏金日磾与霍光、上官桀及桑弘羊共同辅佐汉昭帝。
昭帝即位后,依据汉武帝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以彰其功,金日磾去世后,昭帝赐其轻车介士,陪葬茂陵……
……
这个剧本,杨川并不怎么喜欢。
表面看来,是霍去病将这些狼日哈的打疼了,打怕了,打出脑浆子了,这才不得不归附汉帝国。
实际上,这一切,不过都是天下权贵之间的一场买卖罢了。
休屠王长期盘踞河西走廊的东段,根深蒂固,等若是一方实力强悍的诸侯,无论是在匈奴王庭,还是在大汉朝廷,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他的儿子金日磾深受刘彻喜爱,不过是对这片草原大漠的抚慰之举。
事实证明,在当时的环境下,刘彻的做法无疑是最佳选择。
毕竟,汉帝国的武力扩张,随着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光的向后陨落,已然跌入低谷,根本就无力西征,扶持一个金日磾成为汉帝国的辅政大臣,自然而然的,将会从另外一个层面,实现对河西四郡的统辖管理。
这是深层原因。
杨川之所以不喜欢这个剧本的走向,也有他自己的深层原因。
他不喜欢权贵。
无论是汉帝国的皇亲国戚、士族门阀、豪门大户、官宦世家,还是匈奴王庭下的贵族老爷们,在杨川这位大汉厨子眼里,不过都是一些顶级掠食者罢了。
如果有能力,有条件,他绝不吝惜给这些贵族老爷们凶猛一刀……
“霍光,你的麻衣相术还不错,以后就不要再给人看相了。”
杨川拿过远视镜,随口说道。
霍光一脸懵圈:“?”
杨川观察着休屠王的排兵布阵,心中做出各种盘算,口中却随意说道:“这天底下的事情,如果真能用麻衣相术看透,那还有什么意思?”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会打洞。”
“这一句俗语说的透彻啊,将这座狗屁天下给总结了。”
“霍光,杨敝,你们须得记住,这天下,不是单纯的上下,左右,高低,深浅,远近,更不是简单的对与错,好与坏。”
“而是。”
他的语气略微一顿,转头看向霍光、杨敝二人,沉声说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一个人的天下,不是某一层人的天下,这一点,孔圣人和孟夫子就说得很好,很透彻。”
“你们今后必能进入庙堂之高,身居高位,掌控天下权柄,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然而,一旦你们忘了初心,我必杀汝。”
霍光、杨敝凛然挺直,拱手道:“老师……”
杨川想了想,有些话却还不能说出口。
这两个哈怂,终究还是孩子。
“老师今天送你们一句话,能理解多少算多少,但必须要铭记在心,”杨川叹一口气,转头看向渐渐逼近的匈奴大军,淡然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便是老师送给你们的一句话。”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霍光、杨敝二人默然半晌,目光宁静,似乎有所得,又似乎一片茫然,竟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也不能怪二人悟性太差。
毕竟,范仲淹的这一句‘名言警句’,可是经历过一番沧桑,在大送朝那个扯淡的时代,宦海沉浮,历经贬滴,看尽人世间的算计,方才有所感悟。
霍光、杨敝二人毕竟年幼,怎能知晓其中的心酸?
也就听着很提气罢了……
杨川伸手,在两个哈怂头上揉一揉,温言道:“大战将启,你们去忙吧,做好自己的本职就很好。”
然后,他打发二人,带领一百心腹,前去守护胭脂城的水源去了。
就在此时。
沉闷、悠长而沧桑的号角,呜呜响起。
大战,开始了!
休屠王端坐马背之上,只是淡淡一句:“攻。”
一时间,鼓角齐鸣。
战马振奋。
三四万匈奴骑兵保持静默状态十几个呼吸,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怒吼:“杀!杀!杀!”
两支千人队兵分两翼,远远的将正前方乌泱泱一大片老弱妇孺兜住,用弓箭和皮鞭,开始驱使他们向前冲锋。
这是匈奴人一贯的兵法。
不过,在以前,被他们如同牛羊牲口般驱使在前面的,一般都是羌人、西域胡人和汉人,如今,却换成了浑邪王帐下的匈奴人。
无论是哪一个族群的人,在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们看来,其实都差不多,根本就不值钱。
一群人,差不多也就一群牛羊牲口的价值……
那些年迈的牧人,笨拙的老妇人,衣衫凌乱的小妇人,以及那些惊恐万状的幼年匈奴人,在骑兵们的驱使下,开始发了疯的向前奔跑。
哭声震天,天地惨淡。
那些匈奴人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哭号,让伫立城头的杨川也是好一阵感叹。
匈奴人,还真特娘的不是东西。
对自己人都会这么狠?
城头上的那些匈奴勇士们,爆发出一片怒吼,一个个目眦欲裂,挥舞着手中盾牌、弯刀、长枪,有些人,甚至还取下背上的弓箭,搭箭在弦,将手中的黄杨木大弓拉成了满月状。
然而。
这些匈奴人并不知道,自己该将这一箭射向哪里。
休屠王的骑兵们在远处,足足有两三百步的距离,黄杨木大弓根本就射不了那么远。
在弓箭的射程内,唯有那一片乌泱泱的老弱妇孺。
“立盾!”
“弓箭手就位!”
“……”
随着一道道军令传下来,城头上那些匈奴人终于放弃了他们的无能狂怒,一个个阴沉着脸,握紧了手中兵刃。
这些草原勇士久经沙场,见过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之前的那一瞬间失控,只不过是胸中怒火难抑,就想吼叫几声,散去胸口那一口恶气罢了。
该到战斗的时候了。
那些匈奴勇士迅速恢复冷漠,目光阴沉,已然将手中弓箭,瞄准了城下铺天盖地奔跑过来的同类。
这才是真正的匈奴人,狠辣,沉默,面对死亡毫不畏惧,竟然莫名的有一丝坦然。
杨川冷眼旁观,默默点头:‘看来,双方的仇恨已经拉满……’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让自己人在第一时间出现大面积伤亡,毕竟,那可是阿铁、阿木他们从遥远的鹿鼎城带过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杨川的兵。
他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阿木。
正好,阿木也看向这边。
杨川微微点头,眨巴一下眼睛,便转身向城墙另一端缓步走去。
阿木登时心领神会。
他给城头上那些‘自己人’下了一道密令。
嗯,差不多就是眉头一皱,默默退至众人身后……那个意思吧。
于是乎,胭脂城头,顶在最前方的,自然便成了那些匈奴勇士……
……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十分乏味的战斗。
被驱赶过来的老弱妇孺,唯一的作用,便是消耗一批羽箭,在城头两千匈奴勇士的神妙箭法下,那些人一片一片的倒下,挣扎,哀号,犹如一群暴风骤雨中的羊羔子,根本就没什么屁用。
而随着这几千人的死亡。
休屠王与浑邪王之间的仇恨,将会永远都无法化解,原本是一个族群、一个王庭、同一个大单于统领的匈奴人,从今以后,便成了一对不死不休的敌人。
杨川的目的达到了。
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什么喜悦,也没什么悲伤,只是笔挺的站在城头,冷冷的眺望着远处的休屠王。
经过两三个月的努力和布局,他这位大汉厨子经略河西走廊的战略目标,完成了第一个阶段——
让休屠王、浑邪王之间不死不休,将来自汉帝国的仇恨,巧妙转移到他们自己人身上,从而为他今后的几道菜打下坚实的基础。
在他看来,天下之事,天下之人,其实不过都是特娘的一桌菜。
有些人,有些事,是硬菜。
有些人,有些事,是软菜。
硬菜有硬菜的做法,软菜有软菜的烹饪方式,这就好比一个一流的厨子,面对不同的食材,不同的调料,自然而然的便会想到如何宰杀、剥洗、腌制、剔骨、切割。
接下来,才是蒸煮爆炒,油炸酱卤。
当然,作为一名合格的厨子,还得有一样‘硬菜软做、软菜硬做’的本事和手段。
怎么说呢。
就譬如眼下这条将近三千里的河西走廊,南有祁连山脉、阿尔金山,西有昆仑山脉,北面有马鬃山、胭脂山、龙首山,东面一条乌鞘岭横贯南北,将其与汉帝国疆域割裂开来,简直就是一片天然的‘独立王国’。
有人说过,西北大兴,帝国长存。
事实证明。
河西走廊在张骞、霍去病、班固、窦宪等猛人长达一两百年的经略下,曾经成为汉帝国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同时,也是帝国的天然军马场。
然而,在经历过三国两晋南北朝和大唐帝国后,曾经有那么一千年的时光,河西走廊与中原王朝隔绝,成为羌人、西域胡人、鲜卑、乌桓等部落族群疯狂争夺的一块肥肉,谁特娘的都想扑过来撕咬一口。
这个结果,显然并非杨川所愿意看到的……
……
于是乎。
对于这一道硬菜,他必须要软做。
如何软做?
很简单。
那便是因势利导,就地取材,让休屠王、浑邪王斗个你死我活,将他们自己剁成肥瘦相间的肉馅。
然后,加入鸡蛋、葱花,调入酱油、料酒、姜末、水淀粉、油、盐,经过一番精致的烹饪后,做成汉帝国的一道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