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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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熟悉的昏沉和黑暗。

  失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之后,意识就坠入没有光线的深海,但当不断下沉、抵达“海底”之后,在这最深邃之处,另一个世界就铺开在面前。

  心神境。

  幽深的苍穹笼罩远山,无垠紫竹的最深处,埋藏着仙境之门。

  裴液漫步白雾之中,再不感到诡冷危险了,它们像是柔滑的绸缎,任他在指间随意把玩。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遥不可及的长须,第一次无比安全地感觉到,仙君被封在一道牢固的屏障之后了。

  【西庭心】不是摧毁宿主和诏图之间的联系,而是截断了诏图和仙君之间的连接。

  这当然才对,很显然诏图可以有无数个宿主,但仙君只有一位。

  那遥远的注视依然存在,但降世的倒计时至少暂时停滞了,任由《紫竹林》融入心神之境,这条天地通路不会再从他身上打开。

  裴液望着面前广袤而神异的世界,相信自己在“心神”这项跨越修为的素质上取得了世所罕有的宝藏,但他确实稚嫩生疏,除了曾经历过的那些竭力但简单的对抗,他对这玄妙深奥的领域尚无涉足。

  “心剑”也许不能算作其中,因为裴液发现它并非倚仗心神境的调动,反而倚仗物质世界中手中真实持握的那一柄剑。

  于是他也越发真切地意识到:“剑”或者真是一枚播撒给整个人间的仙权。

  它拥有如今的地位,正是因为它如此卓异地立于整个修行体系之外,它的高低不靠玄气、不靠天地、不看地位也不看修为,只要一柄剑和一树真气,脉境也可以仗之杀玄门。

  尽管,能够跨越玄气鸿沟的剑术本身也是一种奇迹。

  裴液想着这些事情,再次登上了西庭仙境中的这座风雪神山,他刚刚点亮了这七神宫之一,正是籍此和西庭心建立了深入而牢固的联系。

  作为与诏图同样位格的仙神遗物,如果说通过诏图他能够触及九重幽天,那么这枚仙珠为他连通的,就是现世人间。

  当他进入这座神宫,立在古老玉台之前,一种真切沉实的力量就向他敞开了怀抱。

  来自他脚踏的后土,来自这片天地本身。

  裴液看了眼玉台之后那如同玄鳞铸就的神座,高华、玄美,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但他也并没有急着坐上去。在这里他似乎有种天生而来的从容,他抬起头来,目光仿佛穿过殿顶望向上面那依然不可触及的三座神殿,心想不知【大梁】是其中的哪一座。

  裴液走出宫殿,轻叹口气,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辽阔又荒寂的世界中巡游,仿佛孤独的君王。

  只有小猫能说上两句话。

  “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再一次有些忧虑地问道。

  “好像没死吧。”

  “.”

  裴液也无法苛求它能有更好的回答,因为他知道黑猫现在也看不见自己,他们两個被分开了,在马车终于停下之后。

  裴液并非自愿来到自己的心神境,实际上他现在是出不去,因为他的身体再一次昏过去了。

  ——有些人初见之时你觉得他随和易交,认识之后反觉得他冷漠无情。

  当马蹄的哒哒终于停止,裴液略微茫然看着颜非卿伸指点在自己颈后,那张平淡干净的脸上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向他交代两句的意愿。

  裴液惊恐地想张口阻止,但这枣子道士实在太快,他一个音节都没问出口,就两眼一翻,瘫软倾倒。

  不知道这是何时何地,也不知接下来什么人要对自己做什么。裴液在每一封信里都写道自己在神京有朋友和靠山,但实际上他依然是生死未定的重犯,一路被监禁在重重黑帘的牢笼里,枷锁从未卸下,没有人递来什么口信,发出去的每一封信也都被仔细审查,他从来没有机会获知任何外界的信息。

  什么人负责自己这个案子,他们又是什么态度,这都不是案犯本人有资格知道的事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调到神京,最后又会被如何处置,如今又被莫名致昏,是块真真正正的砧板鱼肉。

  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就是这尚未消散的心神境。

  裴液轻轻叹了口气,盘腿在一座大石上坐了下来,安静望着雪埋的颓坯仙国。

  不知在多久之后,意识才终于再次感受到向上的牵引。

  沉重的身体。

  迟钝、又感知狭窄,整个人还昏沉沉的,他已先感到心跳和呼吸都有些吃力,脸上也传来一些不适,好像颊肉都忽然具有了重量。

  被剥夺真气之后,修者会十分不适地坠回凡人,甚于从轻盈的水里爬回岸上,更像是自由翱翔的鸟儿只能在地上爬行。

  裴液一路下来本已有些习惯了,如今一从心神境升上来,这忽然多出来的负重又如此鲜明。

  裴液蹙了下眉,却听黑猫在腹中轻声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

  “.”

  裴液沉默地垂视它。

  “熏陶不能断。”黑猫道。

  “.”

  裴液不太有和它说笑的心情,因为这仙狩虽然肯定也被严密看管,但依然享受着它轻盈强大的身躯,他这时却是真有些难受。

  没有真气恢复状态,裴液在头晕目眩中努力分辨着所处的环境显然还是一座深牢。

  什么声响也传不进来,周围的黑暗静得彻底,一盏暗淡的小灯亮在室中,他下意识抬了下手想要撑地向它挪去,猝不及防的僵硬骤然传来,动作链一下断裂,他一个踉跄仆倒在了地上。

  裴液狼狈地手脸并用撑起身来,喘息低头看去,那诡异的僵硬此时才落为实感——他依然单衣,披发赤足,脚镣委地,但在从小臂开始的手部,被一种精密的铁具牢牢箍死,暗淡的器纹流过,五指分毫不能弯曲。

  “.”

  裴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出灯照沿着四壁敲了一圈——全是实心的铸铁。

  无奈一笑,倚着坐倒,相信这回这条命是彻底握不在自己手里了。

  他靠数自己的鼻息算着时间,不知外面正在如何决定自己的下场,只是四个时辰过去,竟然连送饭送水的都没有,身体已经有些难捱。

  但这时他忽然一个灵醒,双耳竖起——终于听见些极微弱隐约的声响。

  那是从牢外上方传来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渐渐有了回荡的声音——绝对在五人以上。

  每一道脚步都很沉稳均匀,显然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修为。

  裴液正蹙眉吊起心绪,却忽然听黑猫道:“从你入京开始,仙人台用了三个时辰议定了这个结果,如今他们带下来的这份判定文书,就是神京仙人台对你的最终论处。”

  裴液一怔,他没明白黑猫为什么知道这些,话语中的信息已先令他绷起身体。

  牢外的脚步在此时停在了门前,昏暗的灯盏后裴液只见得几片模糊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全然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眼里。

  片刻的安静,似乎每一道目光都打量过他之后,一人抬手,黑暗中展卷声传来,其人端声诵道:“中丞亲笔:此人因江湖之仇刺杀命官,背涉欢死楼、烛世教、吞日会等大案,案情未结,应沿之盘捉纠察,于【囚魔地】做无期之监禁。”

  裴液心下一凉,不死固然是好事,但永囚于深牢也绝非他所愿,他沉默看着牢外黑影,那人手中传来合卷声,显然这就是结果。

  “一般来讲,仙人台的权责是查案而非定罪,尤其当牵涉朝堂时。”腹中又传来黑猫的声音,“所以这份文书给出的决断是大案未结,你是案中人物,须囚于仙人台。”

  “.”

  裴液没有机会询问什么,因为这份文书好像甚至并非宣读给他,牢外阴影中另一个陌生男声已漠声开口:“付副史,你读的这份手令,三司不能认同。”

  先前男声平和道:“寺丞自然传达三司的要求,我亦给出仙人台的态度。”

  寺丞沉声道:“此案重在牵涉欢死楼、烛世教之事,调查它们是贵台权职,三司绝不过问。但这案犯刺杀朝廷重臣,罪行落实,刑名清楚,有首有尾,理应交付三司论处。贵台说他仍牵涉案中,不肯移交,却没有令人信服的说法。”

  付副史仍语气平和道:“我们明日就会向三司递付一份证据充足的案卷,是三司未肯等候。”

  “你知道三司无处查证。”寺丞似乎按了下剑,继续沉声道,“整个案子全然把控在你们手里,我们接触不到任何案情相关,所谓证据,不过是贵台说什么就是什么。”

  付副史肃然:“我再向寺丞重申一遍。案犯牵涉欢死楼、吞日会两方,俱为关键,案子未结,三司坚持索要处置,是破坏案情。今日寺丞既然带了南衙令书,仙人台便依规交付,正因仙人台稽查,三司讼狱,各有职权。明日我们案卷一定拿出来,证据也一定充足,这人所犯之案不在朝堂,而在江湖——届时望三司同样依规行事。”

  寺丞语调平平:“副史说笑,哪个衙门敢在仙人台面前不讲规矩呢?”

  裴液凝神听着,这时他越发觉出五感之迟钝了,这种距离之下竟然仍有辨字不清、方位恍惚之感。

  “‘寺丞’,就是大理寺丞。”腹中再次传来黑猫安静清冷的声音,“从六品上,专司判案的,但不涉门派江湖,多是朝堂民生。‘小三司’,即大理寺司直、御史台御史和刑部郎官联席会审,专案专设。这是正经断案定罪的衙门,他们并未插手此次少陇之案的大头,只是要接管其中行刺都督的案犯,平日仙人台也会主动移交案子中牵涉朝堂之人,合权合职。”

  “.”裴液凝眉努力处理着这些陌生的信息。

  黑猫平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行刺都督’是件大案,凶手的下场却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三司不许仙人台留置,拿了令书来较真,就不是太寻常了。”

  “.”牢外阴影中正发生的事情在裴液心里渐渐有了些模糊的轮廓,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三司在秉公办事,仙人台却一定在说谎。

  因为他确实已经不牵涉什么案情了。

  欢死楼的谋划从来没有针对他,他是意外卷入,他们之间有恩怨,却没有关系,从他身上是查不出欢死楼什么事情的。

  就算有什么所知,也早就尽数上报,何况少陇欢死楼已经覆灭了。

  吞日会就更是无稽之谈,他和他们唯一的接触就是见过孟离几面。

  裴液不知道仙人台为何如此言之凿凿,但他现在确实只是个罪行清晰的凶手,理应交付三司论处。

  他努力望向牢外阴影,此时付副史手里无期羁押的文书似乎不再令人心凉了,反而被一个陌生的衙门调走在直觉上更令人不安。

  但这件事情好像只能如此发生了,仙人台给了最后的态度,那位黑暗中的寺丞递付了令书,机关声中,牢门就此打开。

  无人言语,更不可能有人询问这可怜案犯本人的意见,两道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皂衣直刀,冷酷沉默地押着他踉跄出了牢门。

  门口这些昏暗的面目他一个也看不清,实际上他根本也没被允许抬头,只是在这些端立不动的靴子和衣摆中,有一双纤细些的已朝他走来。

  而后这双靴子立定,一双干净的手进入视野,灵气随之飞动,解下了他身上的一些旧禁制,似又补上了一些新的.裴液很快明白,这是仙人台的术士在配合三司完成禁锢权的移交。

  除了这禁锢双手的刑具分毫未动。

  谁牵着链子于被捆的人而言没什么区别,裴液也不太在意,这双手最终在他腕上轻轻一点,铁音清泠,其上器纹流动,全然压死了他的经脉。

  昏暗中这人让开身前,露出了前面的黑靴和墨绿衣摆,裴液辨出这副下裳和周围人差异较大,应当便是那位“寺丞”。

  他按着腰间的剑,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似乎打量了这蓬头散发的年轻犯人一会儿,才终于挥手一示意,两位公人押着裴液向前离开。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干净清亮的女声:“这人演得很真,贵衙莫上了当。”

  裴液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去。

  昏暗隐约之中,他还是怔然辨出了这张淡笑的面孔,姣好安静、挺拔潇洒,虽然换了一处地方相见,但一如两个月之前。

  仙人台黑绶术士,邢栀。

  黑猫再一次从腹中递来一道平淡的语句:“没事,因为有人很坚决地要你死,所以我们迂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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