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五,微雨不沾衣。
横渡八百里大泽对于柳三月这样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
但是大泽里有场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因何而起的大雾。
尤其是这个大泽之中究竟有什么,至今是不曾为人所知的事情。
大泽之中当然不止是无边的泽水。
在许多地方都是拥有大片的湿地沼泽,或是悬崖孤岛。
人间修行界在两千年来,一直尝试着探寻其中的奥秘,但是往往无果而终。
便是因为大泽之中,越往深处,便越是有着浓郁的巫鬼之力。
这里是当年古楚巫鬼神教云梦泽沉没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两千年来探索出的航道,可以通行与黄粱与槐安之间。
大雾未散,所以柳三月走得很谨慎,身周道风环绕,手中掐着道诀,行走在泽中一处松软的湿地之中。
眼前依旧什么都不可见。
这场雾与南衣城的雾自然不同。
这场雾在藏着什么东西。
柳三月停了下来。
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暗绿的草地,茂盛的丛林,许多老死的大树倒在地上,躯干都已经沤烂在泥水中。
有一行脚印,在前方浅浅地向着深处而去,树干之上也有一些印迹,像是有人曾在这里停住休息一般。
倘若是人间丛林,这样的脚印自然不会奇怪。
但这是在大泽中。
大泽深处。
连柳三月这样的人都是借助道风,才跨越到了这里。
那么又是谁,曾经出现在这里?
柳三月皱起了眉头,俯下身子,从那些脚印里沾了一些泥土。
上面干干净净——修行界意义的干净。
没有道术残留,没有剑意,没有妖力,连巫鬼之力也没有。
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世俗之人,乘舟跨越大泽,不小心迷路,于是一路走来一般。
这可能吗?
自然有可能。
但是柳三月不相信人间有这么巧的事情。
所以他抬头看着脚印通往的那片茂盛的丛林,碾碎了指尖的泥土,沿着脚印一路向前而去。
越往前走,柳三月心中便越是沉重。
那行脚印很规整,没有任何的犹豫或者折返。
就好像脚印的主人,在踏上这里的时候,便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一样。
或者说。
倘若这是一场命运轨迹的寻踪。
那么那人仿佛知晓了一切一般。
缺一门的人?
柳三月回想着昨日在泽中遇见的卜算子,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人间只会见到一个缺一门的人,那便是游行四方窥探命运的卜算子。
倘若缺一门的人都出现在人间了,那便说明人间真的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大乱。
柳三月怀揣着疑问,继续向深处走去,走入丛林之中,满林大雾,参天古树向着天穹而去,四处都生满了人间少有的怪奇花草,色彩缤纷。
然而很是安静。
如同没有生灵一般。
连蚊虫都没有。
柳三月注意到了这一点。
抬手掐诀,道文自指尖凝聚,抬手划过眼眸,有金色符文在柳三月眼中浮现。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朦胧的色彩。
风动,草动,巫鬼之力也在丛林间流动。
目光所聚焦之处,尽皆以微观具象化的形式展现。
于是柳三月看见了许多被震碎成为齑粉的生灵尸体。
抬手道风将那些粉末卷至身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其间有着一些隐约的道韵残留。
柳三月想起了什么,挥散那些粉末,向着不远处的一棵古树走去,停在树下长久地看了它许久,然后抬手按了上去。
下一刻,那些古树瞬间化作粉末,自下而上地倾泻下来。
柳三月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不是没有道术痕迹存在。
而是那些道术已经到了极细的层面,直接从内部构解了一切。
柳三月继续沿着那行脚印追踪而去。
一直到穿过了丛林,面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湿地平原,远处大雾中隐隐有些山峦的踪影。
那行脚印停在了这里。
似乎在这里坐了下来。
柳三月低头看着这一处,沉默不语。
一切的痕迹便在这里断了。
好像那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推衍了很久,然后便消失在了这一处一般。
柳三月抬头看向远处。
大雾里一切朦胧,有山角在流动的雾气中偶然浮现,又很快消失。
柳三月尚且沉思着,然而下一刻,神色一变,身周道风浩荡,整个人消失在了那一处。
有一剑自大雾中而来。
带着肃杀的剑意落下柳三月原本站立的地方。
柳三月的身影在另一处显露出来,青袍一角被削了下来,柳三月低头看了一眼,抬手掐诀,无数道文环绕在身周,警惕地看着那一剑。
一剑未果,便要化作剑光消失。
柳三月自然不会任由它这般离开。
天地间有道文浮现,化作数条锁链,直接扣向那柄飞悬在空中的飞剑。
长剑剑意暴涨,却是直接挣开了柳三月的道术封锁,消失在了大雾中。
柳三月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身周道文流转,心中有些惊意。
那一剑之意不属于天下三大剑宗任何一宗。
人间自然不止三大剑宗,东海之畔,流云山脉周边,或者最为人间所熟知的凤栖岭,这些地方之上都有着许多的剑派,只是未曾出过名惊天下的大修,也便很少为世人知晓。
但是小剑宗自然也会出大剑修。
只是,他们未免藏得太好。
人间至此都没有听闻过这样一剑的存在。
柳三月虽然不是人间最顶尖的大修,但是他却也是当代人间天赋极高之人。
然而那一剑,却是能够挣脱他的道术。
那人究竟是谁?
与这片丛林中遗留下道术痕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柳三月等了许久,那一剑消失之后,便隐没在大雾中,再没有出现。
然而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柳三月回过头去。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从身后那片从里走来,手中平举一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流云剑宗!
不远处还有一个轻笑声。
柳三月抬头看向那里,一个黑袍的少年道人端坐在大雾古树枝头。
与此同时,那原本消失在大雾里的一剑,再度悍然袭来。
柳三月手中掐诀,道风不止,万千道文弥漫,在山林大雾中汇聚成一只庞大的手掌,手指汇聚,如同金钟一般将柳三月自己笼罩进去。
那一剑斩落道术之手,被弹开去。
柳三月这才重新看向那个黑袍道人,神色冷然道:“河宗的人,你们疯了吗?”
黑袍少年道人轻声笑着,说道:“河宗?”
黑袍道人一面引动天地元气,一面摇着头。
“我不是河宗的人。”
“我们只是,必须要杀一些人。”
无数道文细沙带着强悍的杀伤力,向着柳三月飞去。
来自流云剑宗的陌生男人手中执剑踏风而来。
“先从你柳三月开始吧。”
......
有些观点偶同于另一些观点,叫做巧合。
无数观点偶同于无数观点。
便叫大势。
陈怀风当然没有想过,他让柳三月前去大泽中查看的想法,恰好与某些人不同而合。
白风雨也没有想到,在南衣城南菜市里想要买点菜回去在昨日借住的小棚子里做点饭吃,也会在巷子里遇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袍,藏在清晨浅雾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提着两个萝卜半斤肉的白风雨。
“你不买辣椒吗?”
那个人看着白风雨篮子里的菜,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白风雨没有停下来,提着菜篮子佝偻着腰继续向着那片阴影里走去。
“我不爱吃辣椒。”
“但萝卜也是辣的。”
那人的手藏在袖子里,轻声说道。
“萝卜的辣很淡,而且很甜。”白风雨反驳道。
“甜辣也是辣,酸辣也是辣。”黑袍人缓缓说道,“都是一样的。”
白风雨停了下来,抬起头深深地看着那人。
黑袍之下,什么都不可见。
想要做坏事的人,自然会想将自己藏起来。
因为害怕一些东西。
但这样不够光明磊落,不够坦然自在。
也说明了他们本身对自己的想法存在质疑。
不像我当年。
白风雨这样想着。
坦坦荡荡的搅弄风雨,堂而皇之的为祸人间。
白风雨想着便笑了起来。
“天下辣都一样,这句话可以看出来,你们想的很绝对,想来也会做得很绝对。”白风雨轻声说道,“但是你们把自己藏了起来,便说明你们走的道路还很年轻。”
黑袍人没有说话。
白风雨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站在阴影里的那人。
“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黑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
上面是道术。
金光道文散开,人间变换。
“请。”
白风雨在遍地道文中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中的菜篮子,一身道术风雨弥散开来,冷笑着说道:“我只是老了,不是废了。”
“老了也算是一种缺点。”黑袍人身周道文流转,有股玄妙的波动像是水纹一般扩散开来,“只要是缺点,便可以是弱点。”
白风雨感受着那种熟悉的波动,神色一变。
黑袍人抬起头来,终于让白风雨看见了那张脸。
“更何况,您的缺点,不止是老了。”
白风雨尚且震惊在黑袍下露出的那张脸中,自己的心口却有无数剑意涌动,那是很多年前,丛刃的那一剑留在其中难以祛除的剑意。
那些剑意在那种波动之中,被再度由内而外的引发。
真正杀人的人。
从不用自己的刀。
黑袍人平静的转身离去。
白风雨捂着心口,跪倒下来。
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很快便布满了整条巷子。
今日的萝卜炒肉。
没有辣椒,没有萝卜,没有肉。
所以人间也没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