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早。
有雾。
老李家屋里屋外,聚满人。
昨儿,连符巧娥这个准媳妇儿,都初次登门,选在这个点过来,自然是为给李建昆送行。
大伯李贵义已经安排好一辆拖拉机,送去城关,再转中巴到市里,赶火车。
“建昆哪,大娘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烙了块葱花饼,你带路上吃。”
“孩子啊,爷攒了几个鸡蛋,熟的,带上。”
“大侄子,叔没啥,就这一块钱,你拿着。”
李建昆红着眼,赶忙推回去。
一点吃食,没辙,乡亲们的心意,你不收大伙心里不舒坦。
钱绝对不能要。
他看着眼前这个,左眼只见眼白的邋遢汉子,由衷道:“瞎子叔,你忘了,我有钱哩,过年写对联印年画,挣不少,读大学也不用钱。
“你晚上抹黑抓鱼,注意安全。”
“诶,叔晓得。钱你拿着。”
“我真不能收!”
李建昆不得不整出点小脾气,才打消乡亲们塞钱的想法。
其他东西一概不要,吃食多少取一点。
望着屋里屋外的乡亲,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大学,还真不能只为泡妞。
日后老说“全村的希望”,像是個玩笑话。
但此时此刻,他真切感受到一种凝聚而成的无形力量,似火球,在他脚底熊熊燃烧,不断上托。
再扫一眼猫在角落,破天荒不闹腾的熊孩子们。
无论如何,得给他们打个样啊。
瞅瞅那一个个看爱豆的眼神。
行礼早已收拾好,李建昆回屋,在灶台后面,找到眼泡红肿的母亲。
“妈你看你,我是去上大学,好事,你还哭。”
“哪有?我没哭,高兴着呢!”
嘴硬。
李建昆把准备好的一沓钱,塞到她手上。
基本是年前赚的。
除去给大哥置办彩礼,加上过年间用掉的,比如去山河家拜年,花了大几十;给了五十块钟灵买票啥的。
还剩下四百三十六块二毛七。
他留了零头。
这么一大笔钱,自然把这个视野小到越不过一座县城,更难以想象首都到底有多远的农村妇女,吓一大跳。
所幸这段时间,李建昆有意识地一直在打预防针。
“这孩子,你留些啊,去那边人生地不熟……”
呵,这年头,还真没几个外地佬,有我熟。
“妈,留着呢,够用,这些你拿着,别怕花,家里要吃饱穿暖,别让我担心,我才能好好读书呀。
“小梦好歹是个女娃,快十岁,不小了,再露个小肚子小屁股,不像话。
“二姐是大姑娘,得时常买点新衣裳,头绳啥的。
“我爸,我知道他戒不掉烟,你给他买点好烟,一天规定几根,没票山河会时常来,伱让他淘换,不是外人。
“妈你,照顾好身子,工分不值几个钱,别这么卖力,有我呢。”
玉英婆娘终究没绷住,哭得稀里哗啦。
李建昆顶想甩自己俩耳刮子,这么多屁话。
可是,不交代几句,又实在不放心。
-----------------
“污~”
“库器库器!”
绿皮火车渐渐加速,拽断了月台上扒过来的一束束不舍。
车厢内。
刚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对老父亲老母亲无比依恋的崽儿,身处于同龄人的大集体中,很快缓过来,已经开始憧憬起,即将在大城市开始的大学生活。
这年头除干部外,几乎没什么人出远门。
更没有春运之说,且过完年有段日子。
赶在这时候长途北上的,多半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幸运儿。
今年秋招改春招,高校新生入学都在这档口。
“喂,有没有油大的伙伴?”
“我我!”
“兄弟,换过来啊!”
“这你得问你旁边那哥们。”
“嘿哥们,你哪个学校?”
“矿大。”
“诶我我,我是矿大的!”
李建昆愿称他们这节9号车厢,为五道口联盟。
“喏,给你。”
对面,钟灵递过来二十大洋。
买票多的。
票价整三十块,这年头的火车和汽车票,大约可以计算为每50公里一块钱。
李建昆随手接过,塞进搁大腿上,王山河同志赠送的解放包。
“咦,这是啥?”
钟灵眼尖,指着包里的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问。
早上出大队时,被果园场的老场长拦下,让捎个东西去首都,给陈亚军那碎催。
有地址。
用一块黑布裹着,还四四方方的,搞得像那啥盒。
简单解释过,耳畔又传来咋呼。
“我说,有没有北大清华的?”
“豁!哥们你是?”
“不是啊。”
“那你问个屁!”
“瞻仰一下不行啊。”
清华的没得。
北大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出声。
坐一排。
钟灵和一个圆脸姑娘,坐对面,叫刘惠,刚介绍过,北师的。
徐庆有会出现在眼前,李建昆毫不意外,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俩会在一张座上。
嗯,木头座。
重点是,有靠背!!!
车厢左右各一排,硌屁股是肯定的。
“班长,我考上你很不得劲啊,准备老死不相往来?”
李建昆侧头,似笑非笑问。
顶大个人,就不跟小孩一般见识了。
“怎么会?”
徐庆有忙摆手,尬笑道:“没有的事,当时有点接受不了,没想到自己比别人差这么多分,怨自己,你别多想。”
到底是谁多想啊。
行吧,管他是真是假,话说开了就好。
不然甭提以后又要同学几年,这一路不尬啊?
“吃花生不?”
钟灵眼里掠过一丝狡黠,从碎花小包里,捧出几把炒花生。
没错,这局是她设的。
徐庆有对她有恩,李建昆就不提。
这次学校只有他们仨考到首都,她希望大家能搞好关系,到大首都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照应。
嗯,听说徐家在首都有亲戚。
当官的!
“刘惠,你也吃啊。”
“噢,谢谢。”
有她可劲活跃气氛,空气中最后一丝尴尬,很快消失。
“李建昆,以前打死没想到你小子这么牛,真能藏啊,就一老贼!”
“错!嫩贼。”
“哈哈,反正都是贼。”
您乐意。
不行喊曹贼都成,又不掉块肉。
哎,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谁能想到会跟他一道上大学?
李建昆也是没辙。
“库器库器!”
这火车,慢的让人生无可恋,瞅着窗外的荒野,竟一清二楚。
困告吧。
不然怎么熬?
“老贼,睡什么睡,起来唠!”
徐庆有容光焕发,身为北大学子这件事,已被他不动声色透露出去,嗯,特自然。
顿成车厢焦点。
李建昆只是附带的,且半句未提研究生。
来呀,唠不死你,有种别睡!
这趟车要开两天两夜。
车厢里,大伙纷纷掏出收到的送行吃食,各种吹牛打屁,整得像个茶话会。
“诶你们说,学校那些高年级,都是工农兵学员,老派思想,万一跟咱们不对付怎么办?”
“弄他丫的啊!总不敢打人吧,不就是理论吗,咱还论不过他们?”
“没错,他们有个屁的文化!”
好嘛,哪有什么尊敬学长,这还没进学校呢,已经开始预谋造反。
李建昆错了。
这帮der他们还真不睡觉,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
气氛越聊越火热,越聊越亢奋。
退群!
困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