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珪用半张硬烙饼,把《伍氏集思录》换手之后,就没有心思再去逛集市,他匆匆把书塞进包袱,就急急忙忙的返回了营寨。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从包袱里抽出书来,就把包袱往地铺上一甩,然后一屁股坐下,就开始翻阅起《伍氏集思录》来。
石珪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年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但是教识字的老师,却从没有教过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现在所秉持的做人做事的道理,都是来自他老爹的言传身教。
那时候,石珪老爹带着他在衙门里帮办,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处理衙门里的一桩桩事情,在言语上敦敦教诲他,以后遇到这类的事情,又该如何处理等等,就这样潜移默化的,把做人做事的道理,传承给了石珪。
就像当年石珪的爷爷手把手的教石珪老爹,石珪老爹也是一样手把手的教导石珪。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瘟疫,以及这次迫不得已的出征,想必石珪也一样会把石岳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把祖辈传承下来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再传给石岳。
但这一套所谓做人做事的道理,只不过是吏员传家的一套生存法则而已。虽然也有忠君护民,保一方平安的说法,但也有如何明哲保身,如何推诿扯皮,如何阿谀奉承之类东西。
况且,这套生存法则,极容易将一个人的眼光,局限在小小的衙门之中,浑然不知外面的大千世界,也容易让人屈从于权力。
就石珪本人而言,在遇到白衣少年之前,他最远大的理想,也不过是干到平苍县衙里总捕头而已,连去漓川郡里混个职位,都没有想过,更不用说邛山省内、元和京城的广阔世界了。
他在苦等机缘的二十年间,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丢了捕快的差事,面对许县尉等人,也只能缩在角落,希望不要惹祸上身,指望于,在更高权力的更迭之下,可以翻身。
但自从石珪再次遇到了白衣少年,得到了修仙功法之后,仿佛一个新的广阔世界,向他打开了大门。
面对这个新世界,他过往四十年的所有经历经验、所有认识知识、所有生存法则都毫无用处,他仿佛又成了一个小小婴孩,面对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新世界。
但新世界的新奇吸引着他,他也只能根据过往的生存法则,怯懦的,一点一点的在新世界试探着,生怕行差踏错,而万劫不复。
这个时候,没有被小吏传承生存法则影响过,只有一些粗浅生活经验的程金环,反而比他更快的适应了去探索新世界,甚至在行事上比他更果决,比他更能看清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随着石珪修炼的不断进展,机缘巧合之下,他迈进引气入体的阶段,但这也是他思想开始混乱的时候。
修仙向他敞开了一个新世界,但他在这个新世界,应该如何行事,却没有一个准则,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行事。
而他又常常被自己的小吏生存法则影响,经常瞻前顾后。这些不适,让他本能的觉得,小吏的那一套东西,应该不适合用来指引自己修行。
因此,他也曾凭着血勇,抛弃小吏那套“利益为先”的思维,为将来长远打算,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有利于自己修炼的西城门辖区,却不想又掉进别人的陷阱。
而在这时,在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那套小吏的生存法则,又让他在权力面前,畏足不前,兜兜转转了半天,也只敢讨要些蝇头小利,而不敢采取断腿自残这类激烈的方式反抗。
除此之外,石珪这四十来年,根本没有出过平苍县,见识浅薄,突然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事情,对一个早已经习惯四十五年来平平淡淡生活的人来说,这样的冲击,也会变成他,面对新世界时的惶恐。
比如说,他在两三个月之内,见到的两个修仙者,要不就是老谋深算,为了算计他,甚至能埋上一个长达二十年之久的陷阱,要不就是凶狠狡黠,在临死前,也能给他挖上一个陷阱,并且让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
所有,这些超出他想象的事情,其实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恐惧的阴影。
之后,他被迫远离熟悉的家乡,离开挚爱的亲人,再目睹一场的血腥屠杀,再看见整个陈国的衰败,遍野的饥民,出卖着自己家财、珍藏、肉体等等所有,只为了吃上一口饱饭。
作为一个生性胆怯善良,还有着那么一点点血性,且世代依附于陈国官府,安于现状的小吏员,他的内心,再也承受不了,如此之多的变化,他也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而正在这时,他偶然间进入了传承玉简,历经千般磨难,从宝山之中到了宝物,然而这些宝物,却因为晦涩难懂,根本无法使用。
之后,他多次想顺利返回宝山的企图,再次受挫,大喜之后,是让人绝望的大挫,一喜一躁之间,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崩断了。
于是,他变得愤怒暴烈,不但迁怒于他人,甚至还想暴力夺权,操弄权力于鼓掌之间。他又渴望自己修炼顺利,拥有改变一切的能力,让自己回到“幸福安详”的家中,所以,他杂念重生,幻想连连。
而这一切的最终根源,就在于,他没有新的世界观,来适应新的陌生世界。他仅有的一套小吏生存法则,面对如此庞大而变幻莫测的新世界,显得捉襟见肘。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他远离家乡,孤身一人,面对如此新奇磅礴的新世界,他手中可以借助的东西太少。
他曾经寄希望于自己,能够读懂《太一生水妙化真经总纲》,兴许那里面,有他渴望的新世界观,一个能带他走进新世界的新指引法则,但那些经文太过生涩难懂。
他这样一个学识不高,见识不广,仅仅只有识字水平的小吏,要自学这样浩瀚深邃的经文,无疑就像是,让一个只会在自家门前小池塘里扑腾的孩子,去横渡广袤无垠的海洋。
即便后来,他找到了一本解读生僻字的书籍,但那也没有让他有更多的进展,就像给那个想横渡海洋的孩子,做了一只小小的竹筏,面对海洋,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如今,他刚刚换到手的这本《武氏集思录》,是这白山县的文化名著之一,源头就是白山县里,诗书传家的武氏家族家训。
这武氏族人随陈国王室,一起从鄂国迁来,其中一支族人迁到白山县,在白山县安定后,繁衍的几代人,都是人杰,且大多是见识多广的读书人。
后来,有好事者感于武氏家族教导自家子弟的成功,于是,就想方设法的从武氏族人手中,拿到了武氏家训。
而这种善用寓言故事,教导族人的新颖体裁,一流传到社会上,就吸引了很多人,渐渐的也有人,会往里面不停的补充小故事,经过很多读书人,多年的补充完善,这武氏家训也就变成了《武氏集思录》,最终成了这白山县的文化名著之一。
这本《武氏集思录》通过几百个小故事小寓言,把做人做事的道理讲给人听,既不让人乏味,也便于读的人,通过故事类比自己,加深自己的感悟,算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而这本书的所有特质,都刚好贴切石珪的需求,不仅是补充了见识,更重要的是,这些做人做事道理,这些看待整个世界事物的世界观,都是通过浅显易懂的小故事传达出来的,完全满足石珪这个只有识字程度的人的需要,让他能够通过自学,改进小吏的生存法则思维,建立新的做人做事的世界观。
于是,他早早的回到营帐,闷着头徜徉在《武氏集思录》的各种小故事里,甚至连手中的浅蓝色珠子,也被放在了地铺上,两只手捧着书籍,废寝忘食的边看边思索着。
………………
漆黑的营帐里,石珪毫不费力的翻看着书页。
营帐外,响亮的休息号,再一次把他唤醒,他抬起头,眼中毫光闪现,营帐的布帘,虚虚的掩着一条缝,阵阵的凉风徐徐吹来,扔在营帐口的餐盘已经被收走。
以往这个时候,石珪作为队正级军官,可以继续在自己的营帐内点着蜡烛,然后做些自己的事情。
但现在的石珪,思绪如同闪电一般,时而横跨闪现过整个思维天空,时而又贯通撕裂整个认知的天地,新的观念,如惊雷怒涛一般,不停的轰击着陈腐的守旧堡垒。
没有了浅蓝色的珠子镇压,此刻他的脑袋里,各种从《太一生水妙化真经总纲》《庆安说文解字集》《武氏集思录》中,生出的思绪念头,如同风卷云起一般,纵横交织,不断交错融合。
他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抓不住,想不清,理不明,讲不出,这让他一时间,有些郁结燥热起来,仿佛这以往遮风避雨、包容自己的营帐,顿时就狭小起来,让他一时呼吸不上来,压得他胸闷气短,困得他手脚卷曲,好生不自在。
他死死的盯着,虚掩着的营帐布帘,眼中光芒闪烁,抬起手,就想掀开布帘,从此纵出狭小的营帐,仰天长啸,踏上自由之路。
但片刻之后,又放下了手,想就此蜗居营帐,泯灭于众人,苟全性命,最终回家团圆。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他的双眼时而迷茫。时而清醒,时而纠结,他就这样呆立在原地,不停反反复复。
但不用多时,他眼神就渐渐坚定,口中喃喃自语道:“奋勇非莽撞,奋勇非莽撞。”
他抓起地铺上的铁尺,插入腰间,然后一抬手,掀开了营帐布帘。从里往外看去,布帘外面黑洞洞的,一阵冷风吹来,让石珪打了一个寒颤,他掀着布帘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后又坚定起来,他低下头,一弯腰,就跨出了营帐。
他直起身子,抬头仰望夜空,一轮硕大的明月,斜挂在夜空中,周天都是繁星点点,一袭月光洒在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
他似乎挣脱了无形中的牢笼,肆意的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舒展着身体。
他一丝不苟的调动着丹田内的灵力,沿着《凌云步法》的行功路线,缓缓运转。
蓦然间,他抬腿轻轻一跨,就宛如幽灵一般,消失在原地,盈满天地之间的月光,似乎也捉不住他的身影,一地的月光竟然留不下他的一丝丝影子。
石珪踏着凌云步,如同花间蝴蝶一般,在营帐之间快速的移动着,在他的直觉引导下,每每踏下步伐,就能刚巧避开营中的巡逻兵丁。
石珪一言不发的在营中逛了一圈,灵敏的耳中,很是听到了些言语,有在营帐中的卧谈会里,吹嘘自己今日的快活,也有人在背后,说着别人的不是,还几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队正,在做些阴私的勾当。
看来,以后这营里,再也不会有,能够隐瞒他耳目的事情了,石珪一时间心情大好,借着月光,就来到了营寨门口,只见营寨门前灯火通明,岗哨林立,巡逻队伍不停穿梭。
石珪直觉中感受了一下,就自己的凌云步法如今水平,不管自己如何施展身法掩饰,只要自己出现在营寨门前,肯定会暴露在密密麻麻的岗哨眼前。
石珪叹了一口气,看来想趁着夜色,出去逛逛的想法不可行,只能往回退去。
待他走到战兵三队附近时,心中蓦然一动,赶紧顺着战兵三队的营区,往外摸去。
果不其然,不一会,就看见一个硕大的茅厕,挨着营寨的边缘,入口就正对着战兵三队营帐的入口。
石珪心中一笑,赶忙绕过茅厕,后面一个三四丈宽的粪池边上,就是营帐的围栏。
如果只是一般人,面对宽达两三丈的粪池,别说跳出去,就只是站在粪池边上,也受不了那股味道。
但这点距离,对如今的石珪来说,并不成为问题,只见石珪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冲刺,就从粪池边上跳了起来,然后用凌云步法在半空中,又踩踏了两下,就轻轻松松的,跨过了粪池和营寨围栏,稳稳落在营寨外的草地上。
石珪在落地之后,没有半点迟疑,赶紧踏起凌云步,就往外跑开,边跑边用直觉细细感应着周遭的环境,不停地躲避着,躲藏在暗处的岗哨游骑的视线目光。
等他跑出一里地之后,这才停下脚步,抬眼打量着周围,判断着自己的位置。
今日,一时兴起,趁着自己有所明悟之际,随心所欲的跑到了此处,远离了囚笼般的营寨,自己能在月光之下,自由的呼吸,一股顺畅的感觉,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兴致大起,就想趁着这个时机,再畅游一番,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他不想再去人多杂乱之处,只想寻找一处风景优美之地,独处片刻。
而这白山县周边,只有西南方向十来里外,有一座白沙山,山上至今还有珍稀产出,应该会是一处风景独特之地。
况且十来里地,对一般人来说,起码要半个时辰的脚程,在深夜里赶路,还要翻倍。
但这样的路程,对如今身怀凌云步法的石珪来说,也不过一刻钟就到,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之时,恐怕还要更快。
此时的白沙山,人迹罕至,正适合石珪静思独处。
想通此节,石珪也不再犹豫,赶忙全力使出凌云步法,如同一支离弦的弩箭般,奋力往白沙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