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十泉街。
此时还未被十全老人强行碰瓷,改“泉”为“全”。
乃是城中颇有雅致的街区。
茶楼里。
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尬聊。
“二位,就别这么拘着了,都是过来人,放开点。”
“这里没有外人,就当是在炕上聊。”
说这话的是媒婆,坊间都称她“王婆”。
青年丧夫,后靠着好手段,吃上了这碗保媒拉纤的饭。
经她之手,促成的好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一双三角眼,看人入木三分。
这次收了一位蒙面人25两银子,要求她促成此桩婚事。
而且蒙面人还声明,事成之后,还会再给20两。
王婆立即拍着月匈口表示,包在她身上。
就是那柳下惠遇上吴国太,她也能凑成一对。
蒙面人却是那白莲教苏州分舵的会主。
他挑中的这个男人,是府城的一个举人,丧偶。
此人极有可能步入仕途,因为他有一位亲戚,在吏部供职。
只是他目前一直准备参加会试,想冲击一下进士。
若是登榜,也算是读书圆满。
若是再落榜,就以举人身份等着大挑。
在那位亲戚的运作下,做一任县丞,或主簿还是有希望的。
……
白莲教中,有人专门发掘“潜力股”。
在步入仕途之前,就把人安插到他身边。
或是擅长理财的管家,或是容貌可人的女子。
等到潜力股一飞冲天,成为帝国的官吏之时,就能百倍获利。
如果看走了眼,潜力股变成垃圾股。
白莲教高层就会下令,卷走此人家财,远走高飞。
如此,也能收回当初投资的成本。
这是白莲教中的一项机密,教主亲自过问。
历经千年不死的组织,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言归正传。
雷文氏,被王婆的这话说的红了脸。
心中有些恼火,要不是怕触犯了会主,她就要拍桌子骂人了。
而这位王举人,却是一脸的期待。
他瞥了一眼王婆,开始掉书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婆心里暗骂:
你才是个球,这种时候念什么酸词。
来之前,我和你普及,潘驴邓小闲,你踏马是一个字没听懂?
潘,伱这球样,扯不上关系。
闲,瞧着还行。
邓,倒是勉强合格。
小驴,老娘瞧着你是指望不上了。
……
不过,毕竟也收了王举人10两银子。
还是得帮着说说话。
“文嫂子,你是不知道,王老爷的眼光有多高。”
“老身去年,足足介绍了6个女子,全是年轻秀丽的,他一个没看上。就看上了你。”
“你只要一嫁过去,就是大妇,手里有的是银子,明年老爷再中了进士,你就是进士夫人,啧啧。”
“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这样好命?”
眼看着雷文氏低头不语,和茶碗较劲,她又加了一把火。
“不是老身说你啊,咱们都是女人。嫁过人了,那就相当于金子变黄铜,不是一个行市。”
精神pua,果然有效。
王婆瞅着雷文氏,有些不自在。
立刻又换了一张笑脸,嘿嘿的拿起酒壶,开始倒酒。
这酒壶看着普通,内藏玄机。
可以让两个人喝上不同的酒水,达到精准打击的效果。
一边倒,一边和王举人使了个颜色。
王举人兴奋的直哆嗦,心想马上能登陆快乐星球了。
雷文氏却不知。
作为一个江湖女子,她原本是知道下三滥套路的。
但是今天思绪太乱,没顾得上观察这些细微动作。
两杯酒水,王婆分别放在二人面前。
笑的很灿烂:
“两位,喝一杯凉凉身子。”
王举人举起酒杯,雷文氏也勉强举杯,碰了一下。
然后,一饮而尽。
“你们慢慢聊啊,往深里聊,老身给你们腾地儿。”
说罢,王婆笑眯眯的走了。
掩上门后,从袖中掏出一只锁,轻轻的锁上了。
“小蹄子,在老娘面前拿大。呸。”
“这天底下就没有我王婆保不了的媒。”
……
茶楼外。
李郁一行骑马赶到,但是却停在原地,踟蹰不前。
杜仁也明白,这事挺难办的。
是冲进去怒骂,大嫂,你不守妇德。
还是说,大嫂,我来守护你。
还是直接把那男人暴打一顿,扬长而去。
都是很糟糕的结局,名声会更臭。
李郁大约也是想到了同样的后果,幽幽的来了一句:
“府城都骂我李阎王,今天这事一出,你说他们会叫我什么?”
“李西门?”
杜仁还没出声,林淮生噗嗤一声笑了。
三人骑着马,在街道上不进不退,却是有点惹眼。
引起了轻微的交通堵塞。
于是,下马在路边的馄饨摊,来一碗掩饰尴尬。
林淮生突然眼神如鹰隼,盯着一个人影说:
“军师,那人是乌鸦。”
李郁赶紧低头,斜着眼睛观察了一下。
从头发,到衣着,都没看出来。
不过,林淮生笃定的说:
“就是他。”
杜仁一愣,打开扇子遮住脸,小声说道:
“那货来干嘛?”
李郁也甩开扇子,遮住脸:
“我赌他来掀桌子。”
……
事实证明,还是李郁更懂乌鸦。
一炷香的功夫,茶楼里乱了起来。
听的一片乱糟糟,又叫又骂。
杜仁的眼睛亮了,感觉今天有好戏看了。
难道,乌鸦真的进去把桌子掀了,又打了人?
不一会,有人捂着鼻子从茶楼跑出来了。
跌跌撞撞,表情十分痛苦。
李郁很纳闷,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只能耐着性子,躲在写着“忍”的白纸扇后面,偷偷观察。
杜仁的扇面上,则是写着一个“浪”字。
又见一位茶客,旋风般的冲了出来。
扶着墙,干呕。
惹来了好多的围观群众。
又过了几十息,茶楼沸腾了。
所有茶客都在往外狂奔,十分狼狈。
不时有人摔倒,咒骂。
这一幕,让李郁想起了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
他的好奇心,再也忍不住了。
拦住了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年轻茶客,路人口吻问道:
“这位兄台,你们为何奔跑?”
“呕。”年轻茶客见李郁桌上有茶水,讨要了一杯,说道,“里面有个失心疯,失禁了。”
“啥?”李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个疯子,从楼上跑到楼下,那啥流了一地。diao茶楼里臭的一批。”
……
李郁突然脸色一白,问道:
“那疯子,是男是女?”
“男的。”
李郁松了一口气,疯子不是大嫂就好。问道:
“兄台是江宁府人氏吧?”
“是啊,你咋知道的?”
“自然是根据口音,江宁府方言清新脱俗,极具辨识度。”
年轻茶客思索了一会,说出了一句经典:
“雕口音这么明显吗?”
杜仁再也忍不住了,一口茶喷在林淮生脸上。
年轻茶客摇摇头,迷惑不解的离开了。
就仿佛那位“我寻思我也妹有口音啊”的东北银,太困惑了。
不一会,雷文氏也跑出来了。
脸上的表情悲愤又崩溃,生无可恋。
她恰好朝着李郁的方向跑来了。
几人暗叫不好,赶紧遮脸。
然而,雷文氏一眼就认出来了。
满苏州城,招摇过市,摇着扇子的男人有大几千。
可有几个人的白扇面正面写个“忍”,反面写个“浪”的?
她怒气冲冲的从路边端起一桶水,泼了过去。
……
李郁、杜仁、林淮生落荒而逃。
“你们几个混账王八蛋,你们想干嘛?”
雷文氏爆发了,在街上叉腰暴吼。
她好歹也是江湖女子,白莲教女掌柜,有血性的。
眼角一瞥,那个王举人扶着墙出来了。
口中还大呼:
“娘子,你听我解释。这是个意外,是那王婆~”
然而,雷文氏已经暴走。
彷如母狮子一样,夺过路边一小贩的椅子。
顶着王举人,往后狂推。
径直推到了路边的小河里。
扑通,溅起水花。
闻讯赶来的王婆,大惊失色,跳着脚骂道:
“你这胖寡妇,好生不讲道理。”
“老身见你夜半被褥凉,给你凑合一桩良缘,你却如此暴力?”
“咱大清朝,哪有女人打男人的?”
余怒未消的雷文氏,转过头去。
王婆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升到头。
糟糕,大意了,忘了这小蹄子可是混江湖的。
口中连呼:
“娘子息怒,下次我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雷文氏再也按捺不住,
恰好手中椅子还未扔掉,大踏步上前。
劈头砸下。
王婆头破血流,倒地抽搐。
“老猪狗,今日便撕烂你这张嘴。”
……
雷文氏揪着王婆,一顿输出。
王婆借着最后的一点清明,原地缩成一团,胳膊捂住脑袋。
她只有一个目的,护住脸,就是保住了饭碗。
随便拳头怎么落下,也绝不松开。
雷文氏暴打一通后,还不解气。
又把她拖到河边,一脚踹下。
好似那面口袋落水!
围观的群众们一顿欢呼,落水者+1.
“娘子好拳脚。”
“打的好耶。”
“娘子,在下好想天天被你打。”
很显然,群众里面有坏人。
雷文氏荆发散乱,横眉竖目,拳头带血,宛如大虫附体,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目送着她离开了十泉街。
在江南地区,这种事太太太罕见了。
就连闻讯赶来的衙役,也只是旁观,没有抓人,没有拦人。
因为这女凶徒,百年一遇,不知如何下手。
还是算了吧,没必要做恶人。
只是拿了竹竿,从河里拉起二人。
王举人失魂落魄,遭受了太大的精神打击。
王婆哭哭啼啼,哭诉着雷文氏是何等无理。
这桩新闻,很快成了苏州府头等火热话题。
集齐了八卦的所有噱头。
全是热搜关键词,一听就上头的那种。
寡妇,二嫁,美/艳,相亲,共锁一室,暴力,会武功的女子。
特别俗。
群众就好这口。
你千万别信什么只要作品高雅,阳春白雪,就会有群众买单。
哪怕这话是群众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群众都是雅过敏,就爱吃两口俗的。
哪怕是庙堂之上的老爷,私底下也爱吃点俗的,接地气的。
不过,他们管这叫微服,与民同乐。
拦着还不行,后果很严重。
比如那小同治皇帝死因,就是典型。
……
李郁也听说了这满城风雨,一脸无奈。
这黑锅,又扣在他头上了。
在大嫂眼里,就是他这个兔崽子干的。
事情很快发酵,王举人咽不下这口气。
最近他都不敢出门,名誉扫地。
于是,一纸诉状,把雷文氏告上了衙门。
而始作俑者,乌鸦却是缩头缩脑,不敢吭声。
他那天跟踪,把王婆的酒给换了。
下泻药这招,他熟悉。
当初跟着李郁,就是这样打翻了青木堂。
乌鸦只是不希望有其他男人染指他的白月光。
如果必须有一个,那只能是李郁。
如果还有第二个,他希望是自己。
其他人妄想插一脚,不必他人动手,他就会出手。
包括但不仅限于:打闷棍,泻药,雨夜带刀。
说起来,这些还都是跟军师学的。
所以,乌鸦觉得。
大嫂把这黑锅扣到李郁头上,一点都不冤枉。
完成了心理建设后,他就变的阳光多了。
比购买赎罪券的效果都好。
上帝,在这片土地上一直发展的不好。
和人们擅长自我心理建设有很大的关系。
东人干的坏事,西人一样干。从道德层面,其实是平等的,谁也没资格腆着大脸指责谁。
最多,是五十步笑百步。
西人干完坏事,需要把钱送到神父手里,拿到薄薄的赎罪券,才能卸下心理包袱。
喝着朗姆酒,扬帆奔赴下一个殖民地。
大清的人,心里有数不清的赎罪券。
毁堤淹田,那是为了朝廷。
道德绑架,那是为了教化民众。
不教而诛,那是为了震慑潜在犯人。
朝令夕改,那是根据形势的变化,灵活机动。
封建时代嘛。
……
白莲教苏州分舵的会主很郁闷。
好好的一步棋,下成了这番模样。
全苏州的人都知道有个雷文氏,生猛无比,走到哪儿都是焦点。
这女人以后还怎么潜伏?怎么为教派服务?
而且,知府衙门那边已经接了状纸。
“该死,连累了我的大计。”
一间深宅大院里,会主正在大发雷霆。
按照原计划,白莲教的起事,就在这个月。
地点是,钦差行辕。
苏州府是省会。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全部在城中。
钦差一来,定然都要去拜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400斤火药,100桶油,还有300多个武装教徒,1门铜炮,都基本到位了。
先纵火,爆破,然后就是伏兵杀出。
这一招够狠,若是得手。
整个省的地方官都要团灭。
结果,搞了这么一出。
会主铁青着脸:
“通知那个蠢女人,先撤离。”
“其余人手暂时蛰伏,等待教主的命令。”
……
当晚,雷文氏就留下了一封书信,悄悄消失了。
次日清晨,存菊堂众人傻眼了。
大嫂竟然不辞而别,堂口交给乌鸦代理。
若是遇到难事,可去维格堂求助李郁。
众人一头雾水,只当是大嫂承受不了世俗的压力。
而李郁,却是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希望白莲教搞点事出来,把水搅混,吸引官府注意力。
另一方面,他又害怕白莲教搞的动静太大,把清廷的眼光全部吸引到苏州,自己也难以隐蔽。
现在好了,大嫂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数日后,苏州府迎来了几件事。
朝廷派下来核查钱粮,督促救灾的钦差到了。
城外的钦差行辕,每日都是几十上百的本省官吏求见。
第二件事,吏部的正式照书下来了。
范京,就任苏州府吴县石湖巡检司巡检,正九品。
然而,没有官袍。
大清陋规,官员上任,需要自己购买官服。
少则十几两,多则上百两。
这又是一桩好买卖,赚的是朝廷命官的钱。
清廷在不当人这方面,从未让人失望。
……
范京花了15两,从指定的铺子里购买了一套九品官服,顶戴。
范巡检,终于走马上任了。
不过,他的内心却是毫无激动之情。
心心念念追求的东西,真到手了却觉得不过如此。
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