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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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城,崔家巷。

  原本还有一些闲散汉子打算瞧热闹,待听到“织经司办案”五个字后立刻作鸟兽散,无一人敢留在原地,有些胆小之人甚至连忙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一处民宅的前庭内,顾勇与五名心腹站在廊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远处有一具尸首仰面倒地。

  庭中和两边墙上皆是神色冷漠的玄衣人,即苏步青麾下最强的内卫。除非他们接到苏步青的命令让开去路,不然顾勇等人插翅难飞。

  陆沉随苏步青走进来的时候,当先便注意到已经断气多时的孙宇。

  苏步青平静地说道:“虽说他是被人逼迫,但终究背叛了你们陆家,因此我让内卫不要插手,由着顾勇将其杀了。”

  陆沉看着孙宇的尸首,那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惊恐,至死依然无法瞑目。

  忆当日,虽然他当场拆穿孙宇的谎言,却从未想过要致其于死地,然而这并非他能掌控的进展。

  苏步青于庭中驻足,抬头看向廊内的众人。

  在他们走进来那一刻,顾勇的目光便滞留在陆沉面上,意识到强杀此人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心中先是惊怒交加,随后又化作一片苍凉。

  院内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淡淡道:“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你的吗?”

  顾勇怔了怔,本以为他会说一说这桩细作案,或者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从而挖掘出更多线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苏步青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在泰兴府的时候,张溪的嘴巴很严实,面对十余种刑具轮番上阵都能撑下来。我一时气急便要活剐了他,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要为其行刑。”

  顾勇的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苏步青道:“因为他死了,才一百零九刀便死了。”

  莫说瞬间呆滞的顾勇,就连站在旁边的陆沉心里也泛起一阵寒气。

  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陆沉记得与苏步青初见时,他提过在凌迟张溪时命人不断为其上药。张溪或许是濒临崩溃,所以不得不招供出广陵陆家,随后很快便毙命。

  然而在苏步青看来,这样坚韧的人不该招供,更不该突然死去,那么为其行刑的顾勇便有问题。

  这是一个不复杂却又关乎人心的逻辑。

  事已至此,顾勇失去辩解的欲望,尤其是陆沉还好端端地活着,想来画月楼那边也已被一窝端,此间所有的谋划皆宣告失败。

  “当然,那时还只是怀疑而已。”苏步青负手身后,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顾勇神色一黯,答道:“建武四年,卑职从泰兴军转入织经司,同年九月调来广陵衙门,从那时便一直跟着大人,迄今已有七年零七个月。”

  苏步青缓缓道:“将近八年时间,不算短了。咱们这种人看似地位超然人人畏惧,实则就像山林中觅食的饿狼,永远都无法相信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同袍。这八年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可能是你隐藏得比较好,亦或是北边不愿意动用你这颗很重要的棋子。”

  顾勇嘴唇翕动,艰难地说道:“大人赏识之恩,卑职——”

  “这不重要。”

  苏步青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你我各为其主,仅此而已。倘若易地而处,我亦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顾勇惨然一笑,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陆沉听到此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步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步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步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步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步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步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步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步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步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步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然后你代我去他家看看,尽量帮衬着些。”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

  等来到巷子中,苏步青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平静地说道:“今日我返回衙门的时间迟了些,你可知这是为何?”

  陆沉凝眸细思。

  以苏步青展现出来的武艺和他身边那些精锐的能力,如果他亲自坐镇织经司广陵衙门,那些杀手根本冲不到陆沉面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特地让人去把陆家护院召来,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埋伏在衙门之内。

  今日广陵城内一共有三处地方发生厮杀,一者是衙门内部,二者是画月楼,三者便是这里。

  陆沉脑海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大人是要在这里安排天罗地网。”

  苏步青问道:“为何?”

  陆沉斟酌道:“无论是闯入衙门的杀手,还是画月楼无法提前撤退的细作,都只是伪燕察事厅下属的边缘角色,不值得大人太过费心。但是顾勇不同,他必然掌握着察事厅内部的隐秘,所以对方肯定会在他杀死孙宇之后灭口。”

  苏步青颔首道:“很聪明。”

  不待陆沉继续猜测,他便解释道:“我不能让顾勇死在伪燕细作手里,所以才让内卫提前出现,将他们困在这里。”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顾勇不死,伪燕察事厅必然心中不安,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附近确认。”

  苏步青昂首望着厚重阴沉的天幕,轻声道:“今天杀得还不够。”

  陆沉感觉到几滴凉意落在脸上,同时小巷中吹来一阵微风。

  片刻过后,雨滴终于降临人间。

  苏步青扭头问道:“酒量如何?”

  陆沉答道:“尚可。”

  苏步青终于笑了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请。”

  陆沉下意识地问道:“大人不等附近的埋伏出结果么?”

  苏步青当先而行,背影寥落却雄阔,语调十分平静:“瓮中之鳖尔。”

  ……

  同一时刻,南面相邻三十余丈的巷子中,头戴斗笠将面目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停止奔逃。

  前后各有三名神情冷厉的玄衣人围追堵截,一看便知是织经司内卫之中的绝顶高手。

  他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正是画月楼中负责与顾勇联系的伙计。

  “束手就擒吧,以免自讨苦吃。”一名玄衣人漠然道。

  伙计摇了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让老顾指着鼻子骂娘。”

  片刻过后,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两名玄衣人拽着他的手腕向前拖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骤然转急,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雨声,哀切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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