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来群鬼,扑向朱门镇子之时,明州西南角方向,名震乡里的张阿姑,正背了一个包袱,领着无头小鬼出了山。
她本打算先去胡麻那个庄子里,与胡麻见上一面,只是家里穷,却没牲口骑着,只能自己背了包袱来,走了两天,才算是出了山,正打算要往胡麻那庄子里去问问。
但好端端走在了田间小径上,她身边竟是不停的刮起阴风,余光不时瞥见,有小鬼吊在了旁边的树上,跪在了路边田里,或是蹲在了坟头上。
张阿姑是大走鬼,这种事遇得多了,并不在乎,但见得身边鬼影阴风,愈来愈多,便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找个高处,设下了法坛,借了坛上烛光看去,心里竟忽地一惊。
只见坛前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游魂冤鬼,纷纷跪在了地上,向了法坛磕头,口中哭着:“大法师救我们一救……”
“那真理教伤天害命,夺我明州福泽,运道已经被拜光了,我等残存之魂,不愿与这无运之人交道,惟恐被他连累,将来不得安生……”
“但偏偏这些人身怀异术,强行拘使,我等身不由己,只能来求法师给条活路了……”
“……”
“怎会有这等事情?”
张阿姑穿村过寨,也不知处理过多少活人死人的事,这等冤魂求上门来的也不少见,但如今仿佛明州府还能动的几百上千怨魂一起上门的,却着实未见过。
她甚至心里也迷茫,这等强行拘使,乃是门道里人擅长之术,这些怨魂不愿意,找自己又能做什么主?
正想着,耳中便听到了细微的震荡,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阿姑,该使令了……”
“小掌柜……”
张阿姑心里微微诧异,便也立时明白了过来,这些冤魂冥冥之中得了指点,过来找自己求救,是有缘故的。
于是缓缓点头,将自己藏在了包袱里的令牌,取了出来,供在了法坛最重的镇物位置之上,然后才又翻出了一面刮花的铜镜,默默念咒,仔细的向了这铜镜深处看去。
目光越看越深,模糊幻象里,竟是看到明州地界之上,竟有一个穿着破烂甲胄的力士,手里无数铁链变幻着,伸向四方。
无数孤苦怨魂,尽被这铁链扯走。
甚至有一部分,直接延伸到了自己身前,将正朝了自己告状的怨魂都给扯走了。
也是一直到了此刻,她才明白了当初镇祟府里,给自己这位令牌的用意,慢慢道:“真理教自外而来,不敬在先,你等又未受过他们供奉,不愿受其驱使,也在情理之中……”
“我许你们,可以不奉其令!”
“……”
话说出来时,她放下了镜子,轻轻将令牌拿了起来,咬破舌尖,将了令牌之上轻轻一点。
下一刻,手中捧着的令牌忽地颤动,散发出了一阵神光,坛前无数怨魂,身上便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挣断了,一时满地里鬼笑之声,阵阵阴风,刮向了四面八方。
……
……
朱门镇子处,眼见得那十几只飘到了半空之中的红色灯笼,照耀四方,但却已经被四面八方卷来的怨气裹挟,几乎肉眼可见,一只一只的怨鬼,爬到了灯笼上面,拉扯,啃食,拼命吹着气。
转瞬之间,那飘在了镇子上空的红色灯笼,便已经有一半飘飘摇摇的坠落到地上,变得黯淡无光,看起来极为凄惶。
甚至连下面的庙里,虽然红色灯笼,极力散发出了妖异的红光,照亮了夜空,也将这滚滚怨气包围着的朱门镇子护住,却也已经被这四面八方涌来的怨气给压住了。
无法左护法沈红脂,还是地瓜烧,这会子都已经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红灯娘娘表现出来的法力,已经远超她们的想象,但这群鬼夺光,却不是这个层次的事物,也不可能挡得住。
但也偏偏就在此时,风声混乱的夜空里,骤然有一片铁链破声响了起来。
于此霎那,那伴随了滚滚阴风而来的怨鬼,便忽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站在了屋脊上,镇子外,庙门前,呆呆愣愣,不知所已。
旋即,竟是脸上满是喜色,纷纷跪了下来,向着夜空叩拜,旋即高声欢呼,纷纷舒展了身体,下一刻,便已化作了阴风,消失在了迷蒙夜色之中。
“那是什么?”
三里之外,正手持拘鬼令施法的真理教一众人,突地脸色大变,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了身前立着的一圈幡子。
如今,还仅剩的六个幡子,竟是忽然没了动静。
不是像刚才红灯娘娘挣扎反抗时导致的幡子受到反噬而损毁,如今这六道幡子,仍然还是完整的,只是慢慢垂落了下来,竟仿佛直接变成了普通的布幡。
“他怎么敢的?”
不等他们心里的惊疑消沉,倒先是见那轿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愤怒的惊呼,纷纷转头看去,赫然看到轿帘猛得一掀,从里面跌出了一个身上穿着黑色裙子,身材微丰,气质富贵的女子来。
她生得一副养尊处忧模样,但如今脸上的神色,看着却像是急惶惶的,毫无富贵人家气度,就连那双眼睛,也只是死死盯住了那块拘字令牌。
捧着令牌的真理教坛主,也是直到此时,才忽然发现,这令牌上面,竟不知何时,出现了数道裂痕,他心里一慌,失手扔在了地上,令牌顿时就被摔成了碎片。
她脸色都因为极度的愤怒而胀红,咬了牙向夜空里看去,声音里满是愤懑:“竟是一点亲戚脸面也不顾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周围人不敢大声,只是呆呆瞧着她。
倒是身边,天命将军脸上居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缓缓按了一下马鞍:“出了什么事?”
“是镇祟府的问事堂官!”
那轿子里出来的黑裙女子,微微咬牙,道:“问事堂官免掉了那些阴魂苦役。”
“如今,莫说是你们的幡子,便是其他招魂唤鬼的本领,在这地方怕也是不灵了,你们真理教的本领,在这明州之地,已是毁掉了大半!”
“……”
“什么?”
周围人听着,甚至只觉离奇,若斗法输了,不稀帘,但若说自家的法都不灵了,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一时甚至急着要试一试,看法还灵不灵。
而那轿子里出来的人,如今却哪里还顾得上这几个真理教徒的想法,只是看向了地上那块跌成了碎片的令牌,那令牌本是铁铸,便是年岁久了,也不该跌得碎的,可偏偏就碎了。
她明白这里面的原由,声音都颤了起来:“先是说理不认人,又是分香私吞血食,如今,居然问事也来了,还毁了我们的令……”
“难不成,下一步,你连捉刀也要派过来了?”
“难不成,我们青元胡氏,都要被你逐出走鬼门道了不成?”
“……”
她的声音太古怪,却把周围这几个真理教徒都听得懵住了,一时都不知道是召鬼之法被破了严重,还是这个女人话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更严重。
“早先,甚至就在刚才,你还不说,你们便可以代表那镇岁胡家么?”
轿子旁边,高头大马上的天命将军,听着这女子的话,也不知怎地,脸上倒是露出了淡淡的叽嘲之色,缓声道:“如今怎么瞧着,堂堂走鬼本家,连个鬼都招不来了?”
轿子里的女子忽然愤怒的抬头,向马上的他看了一眼,但这天命将军,却只是冷笑了注视她,并无丝毫退缩。
这女子也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反而先收了回来,冷声道:“这是我家里事,无需伱来过问。”
“是你家里的事。”
那天命将军冷笑了一声,道:“但也关乎我真理教十万教徒身家性命,你既没有这个脸面,便不该在请我来明州的时候,说那么有把握的话,摆那么大的谱。”
“既然要与我订亲,便不该天天在我面前,摆那身娇肉贵大小姐的架子,便该老老实实洗干净了身子,等我过去洞房。”
“……”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那跟在了轿子身边的侍女,奴从,听得此言,已是骤然大怒,纷纷上前一步,瞧着像是自家小姐受辱,便要动手。
而同一时间,那天命将军身边跟着的几十骑人马,也同时向前微倾了身子,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器家伙上面。
气氛瞬间便冷,周围已没了怨鬼,但森冷的风却吹个不停,仿佛要将在场的人身上那最后的一丝热乎气也给吹走。
周围众人,皆满身警惕,谁也不敢妄动,生怕下一刻便会有人丢了性命,而这天命将军,倒是在这压抑氛围里,冷淡哼了一声,率先打破了场间沉寂,沉声道:
“取百儿釜来吧!”
“……”
“百儿釜?”
这三个字出口,刚刚剑拔弩张的森然氛围,竟是忽地消散,取而代之,是每个人脸上的妖异古怪神色,就连那轿子里出来的女子,也失声道:“你怎敢动用这等邪物?”
“邪物?”
这天命将军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用的倒是正物,如今却有何用处?”
那轿中女子,死死看着他,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缓缓转身,坐回了轿子里,便连轿帘都放了下来,低声道:“那便随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