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雷火交轰之下,叶炑的肉身和神魂一起被摧毁。
雷俊平静目视对方。
叶炑隔着恐怖的雷火望向雷俊。
但他性命魂魄皆毁,视野完全黑下去,意识也趋于模糊。
叶炑脑海中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星光笼罩下的雷俊,身边还有阴雷龙、阳雷龙、阴火虎同时咆哮。
斗姆星神法象。
玄霄雷祖法象。
九天雷祖法象。
九渊炎祖法象。
这雷俊竟然一人同时身兼四大道门法天象地之神通,还单人修成龙虎合击……
他藏得实在太深了,每每大家以为深藏不露的他终于显现真实水平,其后却总能发现,其实他的本领仍远远没有见底!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下,叶炑忽然福至心灵。
这一刻雷俊虽然展现出超出他预料的强大实力。
但这些,就已经是他全部能耐了么?
这个道人,会否还有压箱底的绝招没有用出来?
因为不需要用,眼下这些便已经足够了么……
叶炑忽然想起当初龙虎山上,天师府同人间道国之间的大战。
纯阳法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外界时至今日其实仍然所知有限。
如今叶炑想来,那时雷俊可能就发挥远超其他人预计的决定性作用,天师府才能那么快速击溃人间道国么……
念头转到这里,叶炑神思重新模糊。
其神魂连同肉身,一起被雷火交织下狂涌的光辉彻底泯灭。
化身斗姆星神法象的雷俊平静看着这位青州叶族的核心高层家老,化为灰烬,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则一抬手,抓住飞射而来,但力量渐消的丹青笔。
同时,他习惯成自然,干净利落地凭天书暗面之力清理自己出手的蛛丝马迹。
然后,雷俊转头看向另外一边。
在那里,叶炑的沧海图浮现,扭曲抖动。
这件礼器乃叶炑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并不断加持的得意之作,神通法力更在他那支名为碧海的丹青笔之上。
即便叶炑本人身亡,沧海图的神妙仍未就此消散。
不过,随着方才雷俊现身动手,叶炑分形之下对沧海图的控制和驾驭有所疏失。
被包围在沧海图中的人相当敏锐,当即发起最凌厉的反攻,谋求脱身。
就见那片虚空里,这时赫然已经出现一小块黑洞。
洞口焦黑,似是纸张受到焚烧。
沧海图抖动下,终于现出形状,但已经被烧出一个孔洞。
孔洞内,隐约有光芒从中透出。
黎明时分,海天交接之际,正有晨曦微光透出,朝阳初现。
大海上,沧海图中,同样有日光乍现。
一时间,倒仿佛有两轮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沧海图上孔洞中透出的光辉越来越剧烈,就仿佛当真有太阳要跃升到海面上。
阳光直冲上天。
炽热的同时,极端凌厉。
雷俊见状,略有些意外。
以他当前的悟性同眼力,很快看明白其中究竟。
这是被装在沧海图里的人,利用了某种一次性的灵物,燃烧其中灵力,从而破开失去叶炑驾驭的沧海图。
这炽热灵力燃烧自身的同时,也燃烧沧海图,使双方灵力在这一刻形成奇妙的共鸣,从而生出更多变化。
那刺眼而又凌厉的炽热日光,便是最终产物。
只不过如此炽热而又不稳定的日光,如果不归纳为某种全新的灵物,便可能就此燃尽自身,宣泄流失在天地间。
雷俊心中微动。
这,或许才是上上签里提到的那道三品机缘。
叶炑的丹青笔虽好,但主要适用于儒家修士,尤其是青州叶族的修士,于雷俊而言,用处有限,当不得三品机缘的层次。
但眼下这如芒如刺的特殊日光,反而叫雷俊眼前一亮。
眼见沧海图还没有彻底展开,雷俊人到了半空,截下那些直冲云霄后又渐趋四散的日光。
日光源源不断被雷俊收集,并因为他的神通法力而开始变得稳定。
最终这些炽热的灵力凝聚沉淀在雷俊掌心,仿佛一个小太阳。
这“太阳”闪动日光,向四周放出光与热,如数以千万计的针芒,金光灿灿,同时锐利至极。
【太阳神芒】
雷俊脑海中,不期然间浮现出一个名目。
他微微点头,先将东西收好,等晚些时候有空闲时再仔细研究。
当前天书暗面之力流转,彻底抹消雷俊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太清八景宝蓑笼罩下,雷俊身形重新消失在这片天地间,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
而下方大海上,沧海图被破开,先前席卷折叠的虚空也骤然舒展开来。
一個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正是之前被叶炑装进沧海图里的方岳。
而同他交手的天理修士,则只见尸身。
沧海图被破开,方岳没有第一时间着急从中冲出,以防正中叶炑伏击。
他身体周围,这时被一座雄城保护。
方岳成就儒家咏诵一脉七重天入神境界的修为,所诵成韵皆有神,引聚灵气汇聚下,万物如真。
不过令雷俊留意的是,这座雄城并非方岳单纯以儒家咏诵一脉神通聚引天地灵气衍化构成。
其中还融入其他灵物,作为支撑,从而更进一步提升防护力。
似金属又似岩石,灵性深深内敛的同时极为雄浑厚重,整体别具一格。
这东西,雷俊算是相当熟悉。
正是他曾经从泽州高家祖地曾得到过很大数量的砺锋岩。
砺锋岩并非只有晋州叶族和泽州高家才有。
方岳身为儒家修士,同时背靠唐廷帝室,搞到一些砺锋岩不足为奇。
但他现在用以筑城的砺锋岩,分明正是源于雷俊当初那批。
雷俊掌握那些砺锋岩多年,实在熟到不能再熟,看一眼便知。
而他那些砺锋岩,此前大部分都转给天书宇宙那边的镇星土曜了。
所以……
雷俊微微挑下眉梢,看着现身的方岳。
对照镇星土曜的言行,倒还真的同方岳如出一辙。
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言般,不出虚言,虽然不提自己真实身份,但半点都不带演的。
方岳当前用来筑城的砺锋岩,远少于当初雷俊转让给他的。
约莫可以猜到,大部分砺锋岩被他用于培养学宫的学生。
尤其是建业学宫新开,想必耗费会格外巨大。
背靠唐廷帝室的同时,还自掏腰包贴补学生么?
雷俊想起听身在学宫的天师府长老蔺山提及,近年学宫培养的学生越来越成气候,看来萧春晖和方岳前后两任祭酒,都没少下功夫。
方岳戒备叶炑守在外面欲要再次偷袭,故而自己先稳住阵脚没有妄动。
但沧海图彻底展开后,眼前只有茫茫大海和初生朝阳,不见任何人。
如果不是远方还有黑色的气柱与白色的光柱交织对抗,方岳简直要怀疑自己仍被叶炑困住,对方在沧海图外又多套一层画作。
但远方祭礼景象和天地间纷乱的灵气无不表明,方岳眼前确实已是真实的人间天地。
那么,叶炑呢?
方岳左右看看。
他确定,刚才是有别人在外袭击叶炑。
故而叶炑才会失去对沧海图的控制。
眼下一片太平,痕迹寥寥,反而说明叶炑可能凶多吉少。
“不知哪位高人相助,学生方岳铭感五内。”他向大海一揖。
但久无回音。
良久之后,方岳才起身:“已经离开了么?”
他神情赞叹。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但这位前辈施恩不图报,行善不具名,实是古君子风采,正是方岳钦佩认同并为之努力的方向。
“前辈高义,学生感激不尽,希望他朝能有再会相报之时。”
方岳再向四方分别一揖,虽然不知那位前辈高人是否已经离开,但这份情,方岳个人会时刻记着。
行礼之后,方岳收了自己的砺锋岩和残破的沧海图,然后离开这片海域。
对于叶炑之事,方岳本人当前其实很是淡定。
类似事,他不是第一次碰见。
哑巴亏,方岳不会吃。
相关事,自然要报与女皇陛下和唐廷帝室知晓。
虽然有残破的沧海图,但不见叶炑,亦无其他旁证,最后多半是互相扯皮,青州叶族出些血给唐廷帝室结果。
除非双方彻底决裂翻脸。
但方岳眼下不论心情还是目标,都不因方才困顿而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仍是继续压倒天理修士的祭礼,完成既定战略目的,“关闭”天理通往人间的虚空门户。
所以哪怕现在去见楚修远和叶炎,方岳仍能平静如常。
如果说有什么叫他比较在意的,反而是那位帮了自己一把的神秘高手。
对方不现身,方岳没有特意探查对方根底的念头,想来那位前辈高人自有打算,只是方岳个人感到好奇。
天理的修士,自然不可能。
其他方面,也全无线索。
要说神秘高手,此前首推造成李清风、李红雨兄妹身陨的那人。
不过眼下其身份已经公开,乃是前纯阳宫掌门黄玄朴。
他自然也不可能莫名出手击杀叶炑,然后又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
能杀叶炑的人不是没有。
但杀叶炑之后,不动沧海图和他方岳,然后又直接离去,这样的人就叫方岳难以琢磨。
叶炑乃八重天二层的修士,纵使没有沧海图在手,想要击杀他还不给他任何脱身的机会,来者实力之强可见一斑。
而且,方岳自问从沧海图中出来用时不久。
叶炑等于是在很短时间内就被击杀。
方岳愈是细想,愈是感到那位前辈高人神通广大。
他微微摇首,收敛心神,继续赶路。
身披太清八景宝蓑,隐于天地间的雷俊则平静目送对方离开。
他收回视线。
转向北行。
这道上上签预示的三品机缘太阳神芒已经入手,雷俊便不在此地继续多留。
他转而按照自己先前想法,往天理通往人间的虚空门户入口附近的海域靠过去。
虽然那个方向对应之前一支中中签,但雷俊小心隐蔽自身的情况下,打算过去观察一番。
天地灵气流动所示,那边的战况不如先前激烈。
雷俊亦没有直接靠近最内圈的海域。
他远远停下,以观测这一带的灵气走向为主。
总体而言,双方现下大约处于僵持阶段。
“看来还没到决胜时刻。”雷俊观察片刻后,收回视线。
没到最后时刻,意味着双方最顶尖高手都还留有余力。
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周边环境有分心兼顾的可能。
于是雷俊不再继续靠近,转而在附近海域寻个相对安稳和隐蔽的地方,静下心来等待。
等待之余,他入了真一法坛洞天内。
挥挥手,几样东西在雷俊面前一字排开。
闪动皎洁月辉,仿佛通体由白玉研磨而成的儒砚。
刚刚从叶炑那里缴获来的碧海丹青笔。
以及同样刚刚得来,聚在一起仿佛太阳,散开仿佛万千金芒的太阳神芒。
雷俊首先将名为月明砚的儒砚和太阳神芒摆在一起。
太阳和太阴的相对灵力,在此刻交映成辉。
前者灵性相对分散,后者灵性相对沉凝。
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动静相合。
但对雷俊而言,身怀两仪仙体的情况下,他当前已不需要再专门针对同类意境加以打造。
所以,略微考虑片刻后,雷俊挥挥手,太阳神芒被移到一边。
月明砚与碧海丹青笔,这时被他摆在一起。
雷俊想了想,手指再招招。
一团高品质的儒墨,出现在面前,同笔砚并列。
这块儒墨,还是当年师兄王归元出山,然后自外返回后,带给雷俊的伴手礼。
观儒墨其中道理意境,似是来自苏州楚族。
此前雷俊一直留着这块儒墨,不加以炼制也不加以改变,主要用来通过此儒墨,更多了解和熟悉儒家修行者的相关事宜。
眼下笔、墨、砚全齐,摆在一起,皆儒家文华流转。
雷俊看了,陷入沉思中。
如果再有某种高品质的纸张,或许能尝试一些构想。
当然,问题也不是全然没有。
例如碧海丹青笔和楚族儒墨,皆是大唐传统儒家经学道理意境所成。
而那方月明砚,则是来自天理的儒家理学。
双方之间存在些许冲突。
想要调和,需要慢慢揣摩。
但如果能成的话,想来会别开生面……雷俊微微点头。
他招招手,碧海丹青笔、月明砚和儒墨被一同收起。
眼前当下只剩太阳神芒。
雷俊看着太阳神芒,脑海中诸多念头浮现。
他取出自己的玄虚镜,一边打量玄虚镜,一边打量太阳神芒,心中盘算。
就在这时,雷俊念头微微一动,双瞳深处天通地彻法箓悄然流转。
他出了真一法坛洞天,然后向远方望去。
在那里,围绕天理和人间相通的虚空门户,激烈的大战再次爆发。
雷俊看了片刻后,眉头先微微皱起,然后又重新平复。
战况乍一看,对大唐方面,似有些不利。
楚修远年事已高,渐渐熬不过对面了?
虽然对面的顶尖高手同样是老人家,甚至可能比楚修远更年长。
但有天理山河气运加身的情况下,天理修士可以熬工龄熬成高手,年长的情况下并不会衰退。
不过叶炎、楚修远、楚羽等人早已了解相关情况。
按理说,不至于轻易就使自身陷入如此不利境地。
那么,是请君入瓮,诱敌深入之举?
暂时情形不明,雷俊也不多打听,只静心观察。
战况激烈,大唐修士的防线,在渐渐后退。
似有更多天理修士,从虚空门户杀出。
雷俊遥望远方,再观察片刻后,忽然目光一闪。
他发现一处地方反常。
在那里,不是大唐修士同天理修士交锋。
而是同样来自天理的人,一逃一追,一方追杀另外一方。
逃跑的人,看上去是个年轻书生,外观二十岁许左右。
不过雷俊观之,其真实年龄应该比外观来得大。
令雷俊感兴趣的是,这年轻人做书生打扮,一身修为却是道家底子,只是同大唐这边的道门传承有不小分别。
至于追杀他的人,倒是儒家理学修士。
双方在大海上一追一逃。
海上并不太平,尤其是天地灵气混乱暴虐的当下。
年轻人修为境界本就低于追击他的中年文士,再被海上风浪阻隔,终于渐渐被追上。
黑色的笔墨构成制义,将逃跑的年轻人困在一座荒岛上。
“小公子,随我回去,要我动手就不好了。”中年文士微笑。
那年轻人落地后,腿脚似有些不便,勉强站稳,听中年文士如此说,他不屑地笑笑:“回去干什么,再被打断两条腿,还是打断点别的什么?”
中年文士慢条斯理:“东翁自有分寸,他管教你,是因为小公子你做错了事,小公子你当谨记东翁教诲莫要再犯,以免他人议论东翁严苛,误解他的苦心啊……”
年轻人打断他:“错事?什么错事?是他诬告外公家通贼,令外公家被抄,令娘亲郁郁而终,此后再拿我做眼中钉!
他要家声,强令我闭门读书,却又不准我开蒙理气修行,我学武就打断我腿,毁我肉身气血,完全断我上进之路,亦不准我接触其他修行门道。
他一边要养废我,一边又不想落旁人口实罢了!”
那中年文士面上笑容消失,表情严厉起来:“聂放,你嘴上越来越没规矩了,须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子议父,大不道!
莫说你身体发肤皆受之东翁,便是你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哪里不是东翁给予?”
聂放冷笑:“当年娘亲身故时,我便离家而走,便被他捉回,他是舐犊情深么?
他只是不愿有人拿我当说辞对他指指点点。
他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中年文士:“东翁是为了你好,只是你不懂事,如今终于入了邪道,学那些妖道淫祀的微末歪门伎俩,令伱聂家门第蒙羞。”
聂放冷冷说道:“我承认,我读书理气天赋平庸,便是他准我走读书人的道路修行,我也难成大器,但他连任何一点出头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学武可有所成,他就坏我肉身根基,我学道稍有收获,他便又要废我神魂。
他不杀我,又压着我,只想把我当牲畜一样关着养着。
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别人说他心虚,但我出头了,会让别人不断重提他当年做过的腌臜事!”
中年文士抬手,挥毫泼墨,衍化众多墨字打向聂放:
“你既然明白,何必知错犯错,令东翁为难?为了家丑不外扬,东翁用心何等良苦。
你若有孝心,更该体谅东翁,成全东翁名节,东翁平日里生活用度亦不会亏待你。
可聂放你却心生怨怼,行事大逆不道,有违孝悌,哎,我身为聂府西席,没能教好你,实是有负东翁所托。”
墨字飞打聂放。
聂放身体周围,亮起少许光辉,勉强躲避。
但众多墨字如暴雨一般又密又急。
那中年文士书写越来越快,飞出的墨字越来越多:“幸好,我如今还有机会弥补过错,擒你回去见东翁,你执迷不悟,我只好下手重些,叫你吃点苦头,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聂放身体周围的光辉,化作流风浮云,托起他的身体上飞。
但却被遍布四方的墨迹压住,不得舒展。
“聂放,你以为你学些山野淫祀的旁门左道,便能翻了天去?”
中年文士言道:“莫说东翁是你父亲,父为子纲,你一世都反不得东翁,便是我与你,亦有师生之义,师为徒纲,你同样反不得我,哪怕你误入歧途,但莫要忘了,读书人的学问才是学问!”
……你们,真是越来越让人绷不住了。
雷俊无声旁观。
此前不论是雷俊自己,还是方岳、法明和尚乃至于叶炎、楚修远等人,同天理修士之间交手,都属于内外之争。
今天雷俊头一次见到同出自天理之人的内部交锋模样。
不用那中年文士开口说,雷俊光是自己看,此刻也能看出些眉目。
虽然那名叫聂放的年轻人是修行道家路数,但他果然处处被人限制。
师生关系本身,就像是枷锁一样束缚在他身上。
那中年文士反而挥洒自如。
雷俊同聂放之间境界实力差距巨大,所以哪怕不看聂放同别人交手,只看眼下,也能看出聂放面对那中年文士的时候,攻防等各方面能力都大幅逊色于其正常水平。
反观那中年文士打聂放,不仅可以无视对方大部分攻击,他的墨字更是叫聂放不敢沾身。
沾上,会造成远比正常情况要严重的伤势。
如果双方没有师生关系,则交手起来纵使聂放境界实力有所不敌,至少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险象环生。
更甚者,雷俊能感知到,这两人的神魂之间,也存在交锋。
中年文士的意念念头,似乎在无形中影响聂放的神思。
如果不是聂放其人心志足够坚定,恐怕他会被中年文士压得完全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而眼下他虽然还能坚持,但等于平添一重负担。
可是,聂放并不是儒家理学修士。
那所谓的聂府西席先生,也不曾当真教过他儒家修行,只是让他如寻常人一般读书背书。
可拜师礼成,师徒名分早定的情况下,聂放对上他,便处处束手束脚。
雷俊看得出,并非聂府又或者这个中年文士在聂放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就算有,也不是他们做的。
而是,整个天理的理学修行法统。
果然,那里的理学修士能承载山河国运,与国同修,是源于整个道统。
说是一个群体、整体,或许都不那么贴切。
照雷俊的理解,应该说,是一个已经稳固的体系与系统。
当中人来人往,可能不断变化。
作为个体亦有死亡和滑落的可能,但体制整体不可撼动。
因为山河气运联系到每一个人的缘故,纵使理学之外的其他儒家修士或其他道统的传人,只要同天理气运相依,便也会被这个庞大的体系笼罩和影响。
聂放虽然逃出天理,来到大唐人间,但想要摆脱这一切,仍需大量努力和时间。
纲常已定。
并非仅仅下难违上,还有其他方方面面,都包涵其中。
或许天下大乱之际,再次群雄逐鹿,令山河更替,才可能打破这一切。
但雷俊隐约觉得,对方大势已成,纵使一时更迭,换了江山,未来这体系仍然会渐渐重聚,在新王朝复现。
想要将之砸烂,需要更庞大的势能,翻天覆地。
然而最终能否确定对方无法死灰复燃,都仍是未知之数。
雷俊承认,如此道统,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但他有点绷不住了。
哪怕他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雷俊的视线从哪个中年文士转向聂放。
他没有立刻出手干预的动作。
因为他看出来那个在天理学习道家法门的青年,同样有几分独到之处。
“砰!”
果不其然,轰鸣声中,一个高大的身躯,突然从地底冲出,扑向那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一惊,躲避不及,只能以笔墨格制化作一道道如门槛栏杆般的网格防御,挡住那高大身影。
双方碰撞之下,中年文士倒飞出去,那高大身影则原地晃晃。
中年文士定睛细看,就见那高大身影,外观酷似人形,但通体发青,表面现斑斓之色。
赫然是一尊近丈高矮的铜人。
铜人身上隐约可见灵符闪动光辉,乃是受身在后方的聂放控制。
“你……你学的旁门左道,是偃师?!”
那中年文士先是惊讶,然后大怒:“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忤逆师长?”
墨迹澎湃,当即化作漫天刀锋,劈向聂放。
聂放冷哼不语。
青铜机关人一击没能重创那中年文士,在聂放控制下第一时间便后退,帮聂放挡住众多墨色的刀锋。
对天理中的纲常,聂放体会远比寻常人深刻。
从他当年学道时起,每时每刻都在思索,如何才能反出樊笼。
他接触不到高明道统正法,就算接触到了,也会被理学纲常和山河气运压制。
唯一情况稍好的办法,就是寄法于外,而非自身血肉。
天可怜见,让他得到一些残缺的偃师术传承。
从法统特点上来说,这是他最希望得到的传承,所以哪怕其中可能存在残缺隐患,聂放也果断上手。
如今,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青铜机关人虽然受聂放控制,但受理学纲常压制明显比聂放本人要小。
只可惜他手头材料太有限,没能制成更强大的机关人,这时仍不足以战胜面前的中年文士。
聂放当机立断,由青铜机关人背着他,冲破墨迹樊笼,跃出荒岛,直接跳入大海中逃走。
逃入大唐人间,虽然也可能有很多未知的危险与困难,但他仍然认为值得。
过了今天这一关,他便可以慢慢研究如何摆脱师生纲常的压制。
更大难点在于血脉相连冥冥中自有感应的父子纲常。
但如今至少有了希望。
那中年文士则气得脸色铁青,连忙追上去。
不料那青铜人带着聂放遁入深海,叫他一时间难以追踪,只得悻悻返回,开始忧虑等回到天理,该如何跟聂府主人交待?
“不用交待。”雷俊挥挥手,那中年文士便彻底没了这方面烦恼。
他转头看向聂放消失的方向,面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偃师。
这确实是此前预料外的惊喜。
大唐这方人间,历史上曾短暂出现过类似道统,但早已失传。
雷俊只在古籍文献上见过少许记载。
名为墨家的传承。
其中之一,便是机关术,又称机关道。
彼时,墨家以三脉传承著称:
刺客道,如今唯一还能见到痕迹的墨家传承,对后世武道修行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如今大唐武道与之关联颇深。
非攻道,传闻中精神与肉身修行并重,但已彻底失传,据记载外在斗法表现,同佛门持戒一脉修行相似。
然后便是机关道,但在大唐人间,同样早已失传。
不料现在看来,大明皇朝那方人间里,虽然有些道统消亡,但也有一些新的传承诞生。
聂放的青铜机关人还相对粗陋,是以雷俊一眼扫过去已明大概。
这应该是墨家和道家相融后诞生的一脉传承变种。
道家方面,外丹炼器派和符箓派传承兼而有之。
其本身相较于道家符箓派和炼器派,显得粗疏,但已经有完整道统和根底,只是聂放所学不全。
他应该不是正经拜师传度得法,而是自己机缘巧合下有些运气,得了道法残本。
这种情况下,能练出几分气象,攒出个家底来,其人在这方面天赋很高。
除了大周天玉以外,还有他自己的玄虚镜,以及新得到的太阳神芒。
青光烈焰下,随着雷俊不断祭炼,一道又一道符箓被他注入大周天玉和玄虚镜中。
然后,二宝被雷俊合炼成一体。
玄虚镜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主动融入大周天玉内。
而大周天玉被越打磨越扁平,最后竟渐渐转为玉镜模样。
接下来,雷俊再加入太阳神芒。
这些仿佛没有实体,又如针般尖锐凌厉的光芒,被雷俊一根接一根封入玉镜内。
太阳神芒融入其中后,镜面更是开始大放金色毫光,刺眼夺目,仿佛太阳。
雷俊心念动处,玉镜上光芒顿时为之一敛。
玉镜本身,更是开始渐渐趋向透明。
而镜面中央,浮现同雷俊眼瞳深处一模一样的天通地彻法箓,二者交相辉映,同明同暗。
“可以称之为大周天法镜。”
雷俊微笑点头。
在他的设想中,这仍然不是终极形态。
但对应他当前修为实力和道法理解,已经初步达到目标。
自当初不断打磨下,此宝的祭炼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派上预期里的用场。
雷俊静下心来,又以自身法力不断温养这面大周天法镜。
然后,他出了真一法坛洞天,挥挥手,仿若透明的宝镜一路向上,升入云霄不见影踪,悬于高天之上。
这面宝镜并非只固定于一点不动,又或者完全随雷俊本人而动。
它巡航于天穹之上,周转宇宙虚空日月星光,以独属于自身的曼妙节奏和规律,穿梭天外。
但同时,又和雷俊本人保持感应和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