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知音,知心,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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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其实你不比子猷哥哥‘把玩’的少吧?”少姝调皮地反诘道,一副你糊弄不了我的精明神色,她成心要打边鼓,“莫非你就没有哪处思忖不决,趁此良机,想要求教先生的?”

  少婵定神想了想,又轻不可见地摇摇头:“没有,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听着,就很好啦。”

  “咦——”,显然是少妍在作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似,不停地来回挠动着臂肘。

  少嫆嘴里刚填了个满当当,笑起来吭吭哧哧。

  “搅什么,还不快听先生怎么讲。”少婵面上淡淡泛红,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妹妹们这才收声。

  “贤侄正解,心与之声,明为二物,而人之哀乐,当以心发其情感,各本怀有,遇声而有所触动。说什么‘声使我哀,音使我乐’,简直不通!情感若能强加于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或同一人,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一曲听来,感触亦生差别。”

  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数年前听过“广陵散”,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关窍并不在乐曲,而在听者的心情上。

  子猷甚为诚服:“发声以宣己意,哀者既不能使其乐,犹乐者不能使其哀,自以为是听过音声而涌现的哀乐,盖因先有凝内不畅之情,偶值闻听契机,得以流露而已。”

  “贤侄正解,见有人凭音声一舒心中悲欢,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其荒谬,有如借酒宣泄过块垒,便说酒中含喜含怒是一样的了。对么,少姝姑娘?”嵇康说到这里,冲她灿然而笑。

  少姝欢快地点着头,实在不能更赞同:“一棵树上,长不出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世间,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琴者急缓、轻重、高低的抒发,是充满鲜活之力的,故每人每次每支琴曲,均为独一无二。”

  “心是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婵望向嵇康膝旁那张琴的眼神,宛如打量老友,“幸而,琴声可做媒介,将人们心中相似的体悟连接起来。”

  这番话,让少妍想到思霓身上去了:“唔,我就觉得,听再多人吹奏笙簧之曲‘候人兮猗’,也唯有三叔母演绎出来的,才最动人。”

  对此大家俱无异议。

  “若非知心,何以知音。”子猷眉间若蹙,“鼓琴弄弦者,心中哀乐融会入指尖,此时,若恰有心意相通者,闻声领会,便成就了知音。彼此心心相印,是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嵇康说得兴起,整衣盘腿而坐,再度将琴置于膝上,“康一时技痒,愿为诸位知音献上伯牙大夫的‘高山流水’,并在下的‘广陵散’,以纪此日狐岐山鸑鷟泉之会。”

  (伯牙:春秋时期晋国的上大夫,原籍楚国郢都,即今湖北荆州)。

  在坐无不欣悦拍掌,齐声叫好,接着,在子猷眼神默示下,全都乖觉地敛气静声,屏息忍咽以待。

  若是直截了当地请邀先生再抚一曲《广陵散》,恐嫌冒昧,纵使先生应允下来,在弹奏时,能有多少情感心绪投入到琴弦之中,也是很不好估量的。

  眼下,实乃先生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简直天随人愿,多么难得的际遇啊,大家脸上悦动的庆幸与憧憬之意,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此际,日影稍有偏斜,光照仿佛已没力气透过大树的浓荫。

  嵇康垂首,不辨其神情。

  清风徐徐,精灵般的翡花翠叶,从树上飘落,恋恋地绕在琴者身畔,恣意轻舞,美得不像真的世界。

  琤琤琮琮的乐声在谷中飘渺升腾,他或拨或捻,或提或按,起伏间挥洒自如,断续停匀的旋律散逸出慷慨不羁的独有气韵,令闻者耸然动容——清冷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

  (《广陵散》的基本音乐情绪:如《琴苑要录》引《琴书·止息序》所言:“其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慨慷,又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全曲贯注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其激昂磅礴、气势恢宏的曲调旋律完全能带给人丰富的艺术想象与心灵的震撼。)

  随着嵇康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弦,那绝美的音色仿佛是含着香气的鲜柔花瓣,凋落在东流西荡的风中,渐行渐远了。

  曲终,本该人散,但所有人全如瓷像石雕般——除了眸波在奇异地闪耀流转外——个个纹丝未动。

  “斯人斯境,神为之夺。”子猷首当其冲,一脸恍惚地呢喃出声。

  能弹到此等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少婵这样想着,似是颤栗不已,拼尽力气方言道:“多谢先生,我等何其幸哉!”

  太过美好而易逝的事物,给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子献不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这种感受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妍眼中噙着泪花,俨然说不出话来。

  子默鼻头翕动,少姝看得清楚,她伸出手,暖心地在幼弟背上轻拍安抚,他索性哽咽着寻到姐姐膝上来,伏低不起。

  “咳,堂堂须眉,竟比我等裙钗还要善感多愁!”少嫆忙递上一方绢帕,“快别如此了,让先生见笑。”

  “萍聚无奈短促,”嵇康边说边立起身来,“但以康所见,列位贤侄性情虽异,却都亲厚友爱,殊为难得。”

  “我等兄妹愚鲁粗钝,承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大家收拾好心绪,纷纷恭身而立。

  嵇康的视线从他们兄妹面上一一掠过,似有触动,轻声喟叹,仿佛言若有憾:“一晃眼,在下游历河东多时,也该回去了,再迟些,恐又得挨家兄数落埋怨。”

  所有人会心一笑,看来先生也是手足情长之人。

  “先生承诺给家人的归期,怕是已逾多日喽?”少姝眼角弯弯,泛出几分了然的光彩。

  “伶俐明敏的姑娘,又让你猜对了!”嵇康开怀,声线又转而轻柔下去,“山水如此秀丽,我总想着,再多看一些,免得错过了,机会难再空怅恨。”

  真是渗入心髓的悲凉。

  “先生……,”子猷的眸子润湿了,犹疑再三,吞吐不定。

  “子猷贤侄是否有言相赠?但讲无妨!”

  子猷忧色重重,施礼恭谨以对:“学生别无他话,只是俗语有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心之翻覆难测,怎可与先生坦荡胸襟相提并论,今日临别,万望先生多多保重。”

  嵇康知其所指,反而朗声大笑:“贤侄不愧为有道先生后人,有鉴识大才,郭氏门风,一样看得透彻,却比我宽恕平和,难能可贵。实则,孙仙师曾有训诫,性烈才隽,不明保身,奈何康此性难移。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我心不能自在,岂不枉费一世了!”

  子猷闻言,呆住了半晌,细观嵇康气度,想必已然抱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

  嵇康端起膝琴,郑重地交到少姝手上:“姑娘若不嫌弃,权且收下聊以悦心吧,还请代为向思羽士致意。”

  少姝诚惶诚恐,只好顶着姐妹们倾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托高双手接了过来,又慌忙弯身道谢。

  手里沉甸甸的,少姝甚至觉得,她承接下来的,并非单是一张琴的份量。

  少婵起了鼻音,强颜道:“等下,我们兄妹还要上源神池赏游,先生何不同往?”

  相请声此起彼落。

  嵇康却伸伸手掌,谦词婉拒了:“深谢少婵姑娘盛邀,只不过,早前满目山水人烟稀,在下一路从‘源神’行来,已尽览其胜。再者,康已絮叨了这半日,不便再去搅扰贤侄们踏青游兴啦。”

  不忍见大家失望之色,又劝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年幼,更要懂得好好照拂自己的道理,少婵姑娘方才说得好,‘心是自己的’,便更应当对‘她’好一点,还是切勿沉溺于哀伤为妙,或有叹惋,也不妨,将它谱作迤逦春光中的琴音。”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琴谱交到子猷手上:“此乃康之新作‘四弄’——长、短清各一、长、短侧各一,也留给贤侄吧。”

  “先生放心,子猷一定带众弟妹仔细研习,体味先生高洁无尘之志,意游千古之趣。我等实在惭愧,身无长物,可送予先生的。”临别时分,子献也不由得眼热,胸中益发不舍,“先生旷世高人,只恨我等福薄,难觅机缘时聆雅教了。”

  “贤侄,世事难以预料,亦会给人意外之喜。今番与郭氏子侄相晤阔论,岂也快哉!康还有什么不心足呢?”

  就这样,挽留不住的嵇康,在众人的目送下,摇袂缓步,飘然远去。

  他们看着嵇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轮廓一点点融进了山色,让人觉得,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山。

  仰之弥高,便如同这般感觉吧,少姝出神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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