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们本就因被搜身而气闷不已。
在刘季的带动下,大秦军校门口突然变成了唾沫的海洋,气氛一片火热。
但大秦御书房内的气氛却是极其古怪。
嬴政坐在案几之后,认真的批阅奏章。
而在嬴政对面,吕不韦手捧一卷韩非所著的《忠孝》,看的津津有味。
嬴政不开口,吕不韦也不开口。
两个在嬴政年幼时亲密无间、相处时间最多的人,此刻分明同处一室,中间却似是隔着一条黄泉般,互相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大兄!”
御书房门被推开,外界的冷空气吹歪了御书房内炭盆的火苗,也吹乱了这奇怪的气氛。
嬴成蟜裹挟冷风迈步入内,做出一脸讶异的说:“文信侯也在啊?”
“见过文信侯,拜见大王!”
嬴政终于放下手中奏章,抬头发问:“都处理好了?”
嬴成蟜颔首道:“都处理好了。”
“屈壁等疑似舞弊者已尽数被捕。”
“你我定下的打草惊蛇之策也确有成效。”
“这两日芈太仆等人都没有闲着,动作颇多。”
“皮候奄、王左相、李廷尉的人都在紧紧盯着他们,尽可能抓住他们露出的一切破绽!”
楚系外戚是在大秦玩朝政的老行家了。
芈粒等人为了应对分科举士做出了非常完备、隐秘的计划,饶是嬴政也没找到任何证据,只能根据形势进行判断和猜测。
所以嬴成蟜才没有在揭露舞弊乱象的当日便展开抓捕,而是给出了两天时间。
在这两天时间里,芈粒倒是还能坐得住,但屈壁等人的家眷们却担忧的夜不能寐,绞尽脑汁的尝试挽救自家利益。
他们的举动能不能帮他们脱罪尤未可知,却已经留下了足以让天下人信服的证据!
嬴政满意颔首:“甚善!”
“幸有王弟在,否则这场分科举士定会因这些蠹虫而令世人耻笑!”
“后面的论罪判罚便无须劳烦王弟了,交由左相、廷尉便是。”
嬴政声音转冷:“这些欺君之辈,皆当重罪之!”
嬴成蟜还没开口,吕不韦突然摇了摇头:“荒谬。”
嬴成蟜看向嬴政,却见嬴政既不反驳也不回答,好似没听见吕不韦的话语一般,静静的看着嬴成蟜。
若非嬴成蟜不信鬼神,都要怀疑自己看到的吕不韦是不是什么旁人不可见的幽灵了!
嬴成蟜不得不主动发问:“文信侯何出此言?”
“秦律森严,这些人身为朝廷重臣却知法犯法,难道不该重惩吗!”
吕不韦沉声回应:“自然应当重惩,但重惩是要讲究方法的。”
“大王此举,操之过急!”
“大王理应在分科举士开始当日便直接进行抓捕、问罪。”
“问出多少人,便治多少人的罪!”
“如此,既维护了秦律威严,又不会对百姓、朝臣逼迫过甚。”
“但大王却按兵不动、打草惊蛇,而后一网打尽!”
“大王却不知,芈粒等人非是大王的敌人,而是大王的臣子,关东百姓也不是大王的敌人,更是大王的子民。”
“将自己的臣子和子民逼成自己的敌人,可谓少智!”
“本侯已可见大秦飘摇、大王朝野皆敌之景也!”
嬴政拢在袖中的右手攥紧成拳,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嬴成蟜见状开口:“王兄,文信侯说你我此举少智,对百姓和官吏逼迫过甚,恐有社稷动荡之患。”
“王兄以为呢?”
嬴政冷声道:“妄言!”
“欺君这等大罪,寡人焉能无视?自当彻查而治之!”
“昔文信侯曾言君臣当各司其职,君不必察察而明。”
“但无视臣子欺君之罪、无视子民以舞弊手段入朝为官,也是君主不应察明之事吗!”
“若寡人不罪这等欺君之徒,则社稷难存也!”
嬴成蟜看向吕不韦,等待着吕不韦的回答。
结果,吕不韦也不说话了,只是眼睛看着窗外,一口一口的抿着酒水。
嬴成蟜无语的说:“文信侯,大王言说若不查清、重惩,则社稷难存。”
吕不韦摇了摇头:“大王忘却了人性。”
“不忠、不义、欺骗、背叛乃是人之本性,心存欺君之念的朝臣何其多也。”
“若尽数罪之,则大王也将无人可用。”
“大王更是忘却了刑的意义!”
“刑,是对违法之徒的惩处,更是对未违法之人的警告!”
“大王原本只需问罪数名重臣便可令其他官吏虽有欺君之心却不敢再行欺君之举,甘愿勤恳的为大王做事,发挥刑警告的用处。”
“大王却非要大肆牵连、大罪群臣,只借刑惩处的用处。”
“想来,是近些年间大秦连战连捷、多有贤才入秦而让大王对朝臣有了轻视之心!”
“本侯,念之忧也!”
嬴成蟜又看向嬴政,嬴政面色微变,目光却也转向窗外,一言不发。
嬴成蟜恼了!
嬴成蟜双手一摊,毫不掩饰不爽的发问:“王兄、文信侯,你们玩儿本君呐?”
“对面相坐不相闻,非要本君诵相传?”
“本君来此之前,你二人莫不是不曾言谈乎?”
嬴政淡声道:“文信侯不愿言谈,寡人又何必苦苦相逼?”
吕不韦也淡声道:“君不愿言,臣亦不愿言。”
嬴成蟜:……6!
据侍郎说,吕不韦进入御书房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合着这俩人在御书房里面对面坐了半个多时辰,结果一句话都没说?
嬴成蟜沉默几息后方才开口:“你们厉害!”
“本君佩服!”
一屁股坐在嬴政左侧软榻上,嬴成蟜沉声道:“王兄,朝政繁多,地方混乱,我大秦需要文信侯之智!”
“文信侯终究是弟亲自请回内史郡做客的。”
“给弟个面子!”
嬴政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
嬴成蟜又看向吕不韦道:“文信侯,事还议不议了?”
“若是不议了,本君便向王兄讨要王兄宫中所有未被王兄临幸过的嫔妃了。”
嬴政:
你劝吕不韦,牵扯寡人作甚!
若是想要女子了,寡人送你便是。
然而吕不韦却是豁然怒视嬴成蟜:“此为佞臣之举也!”
吕不韦是把嬴政当成自家晚辈看待的,他也像这個时代的传统大家长一样非常希望嬴政能开枝散叶。
吕不韦更很清楚嬴政对女子的态度。
倘若嬴成蟜真把所有嫔妃都拉回长安君府,那催嬴政生孩子可就更难了!
嬴成蟜眨了眨眼:“本君难道不是佞臣吗?”
“本君不但是佞臣,还是幸臣呢!”
“日后本君若是再出征灭国,那别国嫔妃本君也都不送来咸阳宫了,都早早拖回本君府上,一个也不给王兄留!”
“想来依王兄的性子,是不会主动再纳嫔妃的。”
吕不韦:……
你无耻!
带着几分气闷,吕不韦起身拱手:“臣,文信侯有谏!”
吕不韦若是不愿见嬴政,吕不韦就不会冒着死亡的风险重回咸阳城。
嬴政若是不愿见吕不韦,根本不会和吕不韦空耗这么久。
而今双方都得了台阶下,嬴政便顺势右手一引:“请文信侯上座。”
吕不韦拱手再礼:“拜谢大王!”
嬴成蟜见状松了口气。
嬴政和吕不韦似是养父子、是叔侄、是君臣、是师徒,又是敌人。
再加之吕不韦送进宫的嫪毐给庄襄王戴了好大一顶绿帽、赵姬曾是吕不韦的舞姬、吕不韦对嬴政强硬的管束、民间流传的吕不韦与赵姬不得不说的故事等等一系列问题。
嬴政和吕不韦之间关系极其复杂混乱,各种情感交织融合。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嬴政还是吕不韦都是极其坚定、自信、强势的人,他们都不可能对别人低头!
这就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难缓和。
可能唯有一方离世,另一方才会真正静下心来回忆过往,而后大醉三日。
好在嬴成蟜也没有帮助嬴政和吕不韦解开心结的想法。
嬴成蟜只是想用吕不韦之才而已!
坐在嬴政左手侧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位置,吕不韦心中感慨一番后,方才继续开口:“大王欲治关东百姓,这是必要之举。”
“但大王在治关东百姓的同时却也必须要明白,大王虽为君,各地之臣却不一定甘愿为臣。”
“且今大秦疆域极广,王令传至地方动辄七八日,以至于地方眼中的王权愈发衰微。”
“故而唯有采用正确的方式方法,大王方才能实现所愿!”
嬴政微微皱眉,质问道:“文信侯是说,寡人错了?”
吕不韦坦然道:“大王错了!”
硬了!
嬴政的拳头硬了!
就如同很多人能接受朋友、客户的劝说,却不能接受老师、父母的劝说一样。
如果是旁人说嬴政错了,嬴政可能会甘之如饴的接受。
但当吕不韦说嬴政错了,嬴政心中无名火却骤然升腾!
寡人早已非昔日稚童!
嬴政果决笃定的说:“在文信侯眼中,寡人或是错了。”
“然,我大秦开疆扩土、疆域倍增,各地百姓却只敢在阴沟中行那欺君之事,而不敢有半点动荡!”
“这足以证明寡人是对的,文信侯才是错的!”
吕不韦却摇了摇头:“这只能证明长安君是对的。”
已经捻着点心进入吃瓜状态的嬴成蟜:∑??
便听吕不韦继续说道:“关东百姓官吏之所以不敢有半点动荡,皆赖长安君灭韩、楚之际都大肆屠戮了权贵百姓,更曾以五百家兵剿灭了故韩所有有心作乱的百姓!”
“否则,天下已乱!”
嬴政愕然:“文信侯是说,王弟杀的对?”
虽然没谁胆敢在嬴政面前指责嬴成蟜大肆杀戮。
但吕不韦还真是第一个说嬴成蟜杀的对的人!
吕不韦毫不犹豫道:“杀的很对!”
“长安君不曾上禀大王便径自杀戮,更对!”
嬴政沉默十余息后,方才声音复杂的发问:
“文信侯,是否有些过于激进了?”
吕不韦不是天天教导自己仁义、教导自己爱民、教导自己循序渐进,用力拖着嬴政一统天下的后腿的吗?
这人分明是个妥妥的保守派啊!
结果数年不见,怎么变的比寡人还要激进!
吕不韦也沉默十余息后,目光复杂的看向嬴政:
“普天之下,恐怕唯有大王以为臣行事不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