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那马车帘子被掀开了一角,一张俏脸微微带怒,话语之间很气不忿儿。
“若是相公觉得龄官不堪,将龄官撵出便是!龄官大不了回金陵唱曲儿罢啦,毕竟日子是自己在过,在哪儿过不是过?!”
这龄官比贾兰还小一岁,可这一下爆发,这脾气之火爆估计比起晴雯也不遑多让。
贾兰听了倒没有生气,只是哑然失笑。
但他这一笑却把贾蔷给吓坏了,连忙转身安抚龄官:“龄官!这兰哥儿说的也有道理,便是那金陵形胜,文风荟萃之地,也是没有学子带丫鬟进书院就读的。而且兰哥儿也说了,他另出你一份月钱,让你好生打磨技艺,断不会亏待了你,甚至你有什么别的要求也是可以提的。”
“呵~”龄官冷笑一下,轻盈一跳落在地上,面对贾蔷大着声音说道:“我算是什么东西呢?!那银钱只要一要,我就更贱了!”
“哎呀!你这人真的是!”贾蔷顿足捶胸,觉得龄官不识抬举,却还是苦心劝道:“这俗话说的好,‘刚则易折,过犹不及’,贵妃记得你是你的福气,你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这做人就得学会放下身段,亏你还练了那么久的曲儿,怎么不懂‘手段不够硬,身段就要软’!?”
“哦……”贾兰双手交叉,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一男一女的对话,真没想到贾蔷是个如此通透之人,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诺大的贾府,百年传承下来也不可能尽是无用的废物。
看官,你道贾蔷为何如此?却是因为这位宁国玄孙从小就养在宁国府内,耳濡目染之下也是个体察人情的,素知躁性者火炽,遇物则焚,寡恩者冰清,逢物必杀,是以中和为福,偏激为灾。
贾兰这位小案首在府里的名声也是大相径庭,有人赞他平易近人,也有人说不过是沽名钓誉,这贾蔷活了一辈子,晓得这天下自然是欺世盗名之辈众,而名符其实之者少。
如今这位甚得贵妃垂爱,若是恶了这位,不但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差事有丢失的危险,连那小龄官估计也得吃吃瓜落儿。
表面喜眉笑眼的转身就给你穿小鞋子,这些事他是见的多了。
那龄官年纪虽小,可自小长着戏班这个大染缸里,岂会察觉不到贾蔷好意?
然而少女情怀总是诗,年前金陵初见,风流倜傥的贾蔷便在龄官心里埋下了一颗名为相思的种子,随着时间慢慢发芽,慢慢绽开,直至充斥她的心房。
诗一般的年纪,又有着诗一般的勇敢,此时龄官眼里只有贾蔷。
可自己的心上人却一个劲儿地将自己往外推,龄官顿觉一阵气苦,自然心烦意闷。
两人正辩得难分难解,蓦地听到贾兰一阵长笑。
“秦士,给我笔墨!”
贾兰从马上一跃而下,接过毛笔,挥毫写下一首词,亲手交到龄官手里,对两人道:“再争下去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过贵妃跟老祖宗恩典,劳烦蔷哥儿你领着龄官并我这两个书童先到那院子安顿好,等我回到书院禀过山长再做打算!”
贾兰策马奔去,龄官愣愣的望着那马蹄扬起的烟尘,直到贾蔷催问纸上写得是什么,才低头将其展开。
却是一首《南乡一剪梅》:
北庄小亭台,薄有山花取次开。寄语多情方龄官;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莫惜春衣坐绿苔。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人在天涯……春在天涯……”龄官反复念着这两句,眼眸里一阵痴迷。
贾蔷看了也大赞端的一首好词,却一直在龄官耳边念叨贾兰的好,说什么的“如此诗才定然是文曲星照,跟着他也不枉你这一趟跋山涉水来到神京”之类的云云,让龄官有些倒胃口。
眺望着贾兰远在天涯的背影,龄官眼里熠熠生辉。
【若是他的戏词也能写得如此好的话……】
贾兰忽的打了一个喷嚏,疑惑地晃了晃脑袋,莫非是沙子飞进了鼻子?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偶尔当了一回文抄公的结果是让龄官误会自己有超高的戏曲创作能力,估计他得一头撞死。
拍马跑了小半个时辰,那魁梧的关城便一目了然。
关城在东西两山之间,地形极为险要,明朝于谦曾言:“居庸在京师,如洛阳之有成皋,西川之有剑阁。”因此关城内外兵卒林立,对来往之人盘问甚严格,贾兰也是凭着贾府令牌,还有一身秀才能穿的青色襕衫才得放行。
进了大门乃是一座瓮城,里面有一所小小的武圣庙,需要在里面再拐一个弯,通过南城正门才能进入关城内部。
远远望去,两边山上叠翠流金,真乃人间胜景。
叠翠书院就在关城正中偏南,这叠翠两字原有两重意思,一源自“居庸叠翠”之景,这另一,乃是因书院内有一口小小的温泉,是以书院之内浓荫蔽日、一副郁郁苍苍,有诗赞曰“峭壁连崆峒,攒峰叠翠微。”
贾兰将马匹寄存在关内军马场,早有一老卒迎了上来向其请安,贾兰哈哈一笑从马匹挂囊处拿出一角酒抛了过去。
“老苍头,偷偷给你打的酒,可不能再编排我了!”
老卒嘿嘿一声接过,扭开嗅了嗅,一脸的陶醉,“小相公多虑了,哪个不开眼的敢这样!?”
“这不就有个不开眼的吗?”贾兰笑骂了一句。
居庸关负天下之重,驻军自然非同寻常,大夏军制,居庸关驻守着由京营十二卫中左右武卫,以左武卫指挥使为守备。
贾家在军中影响力巨大,两代国公任京营指挥使,如今京营指挥使王子腾乃是贾兰舅公,因此贾兰才能将马匹寄存在关内军马场。
这马场看守老苍头自言早年也曾跟着荣国公鏖战辽东,自己又无子无女的,蒙上官关照做了马场看守,不爱钱财偏爱吃喝,常常缠着贾兰求些御酒。
这御酒哪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哪怕是宫里赐下也被贾母贾政供在家庙里,到元妃省亲贾兰才好不容易偷来一点。
见这老卒那贪杯的模样,贾兰也不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