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府,府衙,卯时。
唐知府掀开鼠面人的面具,印入眼帘的是光滑平整的脸颊,没有五官,仅能从轮廓看出是个女性。
他沉沉叹了口气,一夜之间,这位雷厉风行的地方高官仿佛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
唐知府转身望向赵曜,眼神空洞,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她就是此案的罪魁祸首?”
指向全身焦黑的蛮人尸首,赵曜轻声道:“如若大人问的是杀害三位公子的凶手,则是此人。”
“看来案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大人节哀顺变。”
望着跟在赵曜身后的几名玄服文吏,唐知府凄然一笑,“尸体我已确认,卢兄与庞千户那边我自会前去告知,让他们带走吧。”
在赵曜的眼神示意下,文吏们将尸体装入名为木牛的机关造物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府衙。
对于这个空降的司隶佐使,年轻的术士预备役们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他们瞧不上赵曜这个走运的商贾之后,即便他们也只不过是世家旁系或是没什么底蕴的官宦门第。
赵曜无力改变这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也懒得去改变。
有什么意见,不妨先成为术士再说。
他正准备离开府衙,寻个住处好好睡一觉,一整日的劳心伤神即便有生魂补气,也实在难以招架。
不料唐知府却突然开口。
“赵曜......”
似乎感觉称呼不妥的唐知府,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佐使大人,我儿的灵魂可有寻回?”
闻言,赵曜心中一叹,他知道未能见到爱子最后一面的唐知府,已将仅剩的希望寄予在头七回煞。
这世间的阴司远比想象中的更有人情味儿,生前未与亲属告别者,可于头七子时返乡省亲,了却生死残念后再入轮回。
这大抵是阴神皆为术士的缘故,食五谷、饮茗酒的他们尚未灭绝情欲。
于鬼门关归来时,成为术士的赵曜终于见到了所谓阴神的尊容,缉魂遣魄的他们与自己别无二致。
从夏启良那儿得知,他们是【后土】命途的术士,与阴司签署契约,为其效命,得以证道。
“佐使大人?”
回过神来的赵曜收起情绪,考虑到对方身居高位,只得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对方。
“很遗憾,不论是阴司的无常拘役,还是钦天监司隶,均未找到遗失亡魂。此案详细经过,一会儿会有公文送来,恕在下先行告退。”
望着赵曜远去的背影,刚刚沏好一壶热茶的唐知府无力倚靠在太师椅上。
.......
自大炎灭乾立朝以来,纷乱的尘世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定。
太祖成立钦天监三百载,除去屍仙外,登记在案的命途里,十二地支唯独欠缺了位处生肖之首的子鼠【谬妄】。
他们犹如潜藏在暗地里的老鼠,阴险狡诈,伺机而动,目的成谜。
与四季馆毒杀案不同,亡魂失窃为一名境界不明的谬妄术士所策划,同伙数量未知,掌握招魂邪术。
于寿昌一年,她前往滇南的白蛮山寨,蛊惑了名叫沙马赤次的八品刺客共赴中原。
在他们的计划中似乎七品蛊主至关重要。
寿昌二年闰月初七,神完炁足的沙马赤次准备晋升七品,在此蛰伏一年之久的他们终于展开了行动。
逆党以收集灵魂为主要目的,从沙马赤次举行斋醮起,他们利用招魂术将淮扬一切亡魂带走,就连兰若寺的女鬼亦不放过。
淮扬司隶梁雨田携下属赵曜、夏启良找到逆党老巢,将这场尚未引发动荡的灾难扼于萌芽。
逆党沙马赤次身死,谬妄术士灵魂脱离,留下残躯中未见生觉两魂。
失踪的在案亡魂有唐俊和、卢孝义、庞胜等,共计十四人。
初八卯时,据统计,今夜冻饿死者十五人,寿尽者一人,灵魂均安在。
至此案件暂时告一段落。
回忆着夏启良书写的公文,无家可归的赵曜漫步在冰雪堆砌的街头。
淮扬的清晨是静谧安宁的,卯时刚过,家家户户大都已早起扫雪,偶尔会从积雪中扫出一具僵硬的尸首,没有惊呼,仿佛早已习惯。
看着这沉寂的一幕,赵曜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熟悉的四季馆。
当此时,青楼紧闭的大门推开了一道缝,林婉儿穿着蓝色绸缎的棉袄从中走出。
见到赵曜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屈身行了個万福,问候道:
“昨日怎未见公子来此光顾?”
闻言,赵曜愣了愣,见她这副不似作伪的模样,顿时明白恐怕是已被洗去有关超凡的记忆,于是随口道:
“家中出现变故,三言两语,难以道明。”
“可是一夜未眠?”
“姑娘何出此言?”
“全都写在脸上呢。”她抚面莞尔,“如若没有去处,不妨入院小憩。”
说着林婉儿似乎看出了赵曜的窘迫,眼神狡黠,“韩妈妈突然告病返乡,在东家没有派来新的老鸨前,四季馆暂不营业。”
赵曜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爷有钱!就怕你们找不开!
握紧手里的日月通宝,赵曜跟着林婉儿踏入了四季馆。
......
将林婉儿打发走后,赵曜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每每闭上双眼,一颗闪耀生辉的璀璨星辰便浮现在眼前,释放着炽烈的光与热。
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烧灼感让他心中危机渐起。
看着星辰上萦绕的一抹晦暗的金色气流,赵曜忽然想起了与沙马赤次厮杀时,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的气运。
所以说这是.....我的命格具现?
与内丹中的炁不同,气运并未纳入内丹,赵曜本以为在那场对决中早已消耗殆尽,没想到是被自己命格所截留。
它这是在警告我?
可是淮扬已没有亡魂遗失,即便想抓住这伙人也无从下手啊!
等等......还有一个线索被夏启良那家伙忽略了!
为何没有提及吴王府一事?难道是司隶他们刻意回避吗?
根据沙马赤次残留的记忆所示,吴王府的仆役的确只是这帮逆党的线人。
而吴王府也干脆利落地交出了尸体,但仔细想想对方这不闻不问的作态仍有可疑之处。
那尸体交出来的时候可就已经是南疆人的模样,一个偌大的吴王府真的会招纳蛮子来当下人吗?
念及于此,岁星的光芒渐渐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