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横舟动身北上后,李沉舟为了调度权力帮的人手,将赵师容和柳随风都派去联络“八大天王”和“九天十地,十九人魔”等权力帮高层。
而他自己,则与燕狂徒一同南下临安。
赵师容对这个决定不是没有异议,最终却还是选择尊重了李沉舟的选择。
她留下一句话,飘然离去。
“你若死,我绝不独活。”
柳随风不发一言,而是深深地望了眼燕狂徒,这眼神中有句话。
——你若伤我大哥,柳五就算和你同归于尽,也要送你上路。
赵师容的情和柳随风的义,都令李沉舟动容,更让他开始反思。
等到两人都走后,燕狂徒非但不计较李沉舟带人围攻自己的旧事,还开始重新教导起这位忤逆徒儿的武学来。
自从败在叶横舟手里后,李沉舟便意识到,他凝炼的“拳意精神”和自己的本心间,存在着相当大的隔阂。
如果任由这权欲蔓延下去,他还是柳随风眼里的大哥,赵师容心属的丈夫吗?
更何况,李沉舟这等人又岂会甘愿为拳法所役?所以,他也欣然接受了燕狂徒时隔数十年的教导。
两人都心有灵犀地不提当年旧事,只是一个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一个则孜孜不倦地吸收。
第三天,日落。
他们走到一处大河之畔。
昏黄残阳铺在河中,波光粼粼,如一条横卧天地的苍龙,虽鳞甲辉焕、气象峥嵘,却是难掩暮色,气息奄奄。
燕狂徒轻咳几声,抹了把嘴角。
他低头一望,血色暗沉。
淡光夕照映着老人,令那身黑衣的肃冷也显得柔和了许多。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更焕发出异样的浅红。
老人转身,面向李沉舟,问道:
“好像这么多年来,我们还没认认真真地聊过一次?”
李沉舟眉峰跳动,面皮抽了抽。
他又回想起了那段充满痛苦与耻辱的少年时日。
彼时的燕狂徒,武功虽是独步天下,但其目无余子、唯我独尊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好老师。
作为燕狂徒唯一的弟子,李沉舟对此有着深刻的认知,他的练武之路,就像是一场看不见希望的苦痛煎熬。
自李沉舟学拳开始,老人对他永远只有火药味十足、夹枪带棒的尖锐嘲讽,以及无止境的言语侮辱、精神折磨。
以至于两人相处十多年来,竟从未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李沉舟本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对待有传道受业之恩的师父,自然也有着极其浓郁的憧憬、敬仰。
可这世上的所有情感都是相互的。
随着年岁增长,李沉舟逐渐意识到一件事——燕狂徒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切。
无论是缔造权力帮,还是收取弟子,对这不世狂人来说,似乎都只是一场追求趣味的游戏罢了。
李沉舟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他对这些事情的关切和认真。
他好像只是在享受,那种操纵别人命运,掌控一切的快感。
李沉舟蓦然回首,惊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被这名为“燕狂徒”的浓重阴影重重包裹。
再这样生活下去,这将是他终其一生也走不出、挣不脱的梦魇。
正是在那一天,他有了生平第一志向。
——我这一生,再也不要受任何人摆弄和操控。
正是这份经历,促使李沉舟日后篡夺帮主之位,甚至不惜放下自尊自傲,联手朱大天王及武当少林等门派,于武夷山围杀燕狂徒。
沉默了会儿,李沉舟缓缓道:
“我一直想知道,天下间到底有没有值得你重视的人或事?还是说,这一切对你来说,都只是用来取乐的玩物、游戏?”
燕狂徒哈哈大笑,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认可一般。
“我这一生,但求胸襟快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的确算得上寡情薄幸。
但我也绝不是没有敬重的人,岳飞岳将军,一生矢志抗金,舍身为国,才是大英雄、大豪杰。”
老人一叹,感慨道:
“和他比起来,我们这些所谓的武林中人,就算是武功再高,也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算不得真好汉。”
李沉舟有些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岳飞这种人,不过是一迂腐愚忠之辈,盲从那狗皇帝,又能成什么大事?
燕狂徒知道他的性子,自嘲道:
“把你教成这样,恨我也是应该的。”
对李沉舟的愤恨与怒火,燕狂徒不是没有察觉。
但以他的性子,又能如何?
说到底,或许隐瞒父亲身份,教授李沉舟拳法这件事,本就是一個错误。他燕某人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
燕狂徒此次重出江湖,正是有感于大限将至,想要在最后的时日里,弥补这个错误。
李沉舟却摇摇头,否认道:
“我不恨你……”
他凝视燕狂徒许久,才一字一句道:
“我是怕你。”
燕狂徒如被重锤击中,神情愕然。他猛地仰起脖子,举目向天,大笑道:
“江湖上不怕我的人,不多!”
笑声虽是豪迈如故,却有种刻意为之的勉强,在老人眼底深处,更泛起浓郁的悲色。
父子之间,何至于此?!
笑声渐弱,余韵哀转,不胜凄凉。
到最后,老人气力不支,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低声断续道:
“我是希望,你能胜过我。”
李沉舟浑身一震。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这个永不低头、绝不妥协,傲气得像是能用脊梁撑起天地的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语气。
——诚恳得近乎祈求。
说完这句话,燕狂徒背过身去,不让李沉舟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他双手拢在袖中,俯瞰脚下江河。
涛声隆隆,沉闷如鼓,一遍又一遍地震打在燕狂徒心头,像是朝四肢百骸注入了一缕缕柔水清泉,将他的身心都洗涤得通透明亮。
这是他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感觉。
燕狂徒释然一笑。
“该说的说完了,该教的也教过了,你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老人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咱们这份孽缘,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