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一名骑士自远方驰来。
正是从黄河北岸回返的米苍穹。
驰骋中,米苍穹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拍马背,飘掠落地。
他垂首,看见了一双眼睛。
——惊骇、恐惧的眼睛。
活人当然不会有这种眼神。
所以这只是一颗人头。
米苍穹认得这面目,正是武当掌教,太禅真人。
这位老宗师、老真人在武林中向来德高望重,以温和善谑著称,逢人便笑,如今却死得很难看,甚至有几分狰狞,须发怒张,貌如恶鬼。
米苍穹抬眼,望向这人头的来处。
他看见了一条路。
或者说是一条河。
这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河里不仅有血,还有人。
——死人。
一具又一具尸体横在这条血河上,血泊中浮着他们的肝肠,浓郁至极的腥味儿直冲众人口鼻。
尽管心头悚然,米苍穹仍是不由自主地缓步向前。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个看过去,轻易地辨认出了这些死人的身份,只因其中的每一个人,生前皆是大大有名。
数至第三十二个,米苍穹终于走到了这条血路的尽头。
这条路其实很短,可米苍穹却觉得,这实在是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树木几乎被摧折殆尽,唯有断裂的树桩残存,就像是被一头从神话中走出的巨兽肆意蹂躏过,满目疮痍,地面坑坑洼洼中,蓄着浓郁血色。
尸山血海中,唯有一人傲然挺立。
在此人身后,远山的轮廓像是活物一般,向天幕涌动,扩张,散发出极沉重的压迫气息,衬得他像是一尊掌握天地万山的伟岸神灵。
但米苍穹觉得,他更像一头即使背负万山之重,也要硬生生从十八层地狱最深处杀回人间,以尸骸血肉铸就王座的绝世凶魔。
遍数米苍穹生平见过的绝顶高手,也无一人能有如此凶暴、如此嚣烈的气魄。
即使是数日前,刚刚击败他那個高深莫测、功参造化的少年人,也没有令米苍穹如此绝望,甚至连出手搏命的胆子都提不起来。
这人自然就是完颜决。
完颜决转身,他并没有明显伤势,只是外袍残破了几分,面色略显苍白,可那股凶威却越发高涨。
他甚至还有些许意犹未尽的神色。
仿佛刚才那场屠戮了中原武林半数菁英的惨烈战事,都不能令这位至尊感到彻底地满足。
当完颜决望见米苍穹时,这种意犹未尽便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神色。
米苍穹头皮一炸,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完颜决以“狂飙卷”之力,摄至身前,双膝跪地。
完颜决用铁镌一般的宽大手掌,盖住米苍穹的头顶,反复摩挲。
他饶有兴趣地道:
“有意思、有意思,这内劲在你体内,至少已有三日光景,竟还能如此凝练,引而不发。若无人相助,你至少有半年不能动武。”
这种兴奋、兴趣,和米苍穹本人全然无关。
在完颜决眼中,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且有一身不俗功底的大内权宦,只不过是他体内那道奇异气劲的“容器”而已,根本不值得半分注意。
完颜决五指紧扣,目露灼然神光。
“好在,朕今天心情奇佳。”
这“暖心”的言语,却令米苍穹惊出一身冷汗。
身为庙堂中人,他自然认得完颜决的相貌,更清楚这位金国至尊的性情。
米苍穹拼命想要挣扎,可完颜决只是一催真力,便将他所有的反抗镇压。紧接着,昊天罡气倾泻涌入,誓要将米苍穹体内的嫁衣真劲尽数泯灭。
可这仅存的一缕真气,却是超乎完颜决想象的霸道刚烈。
以他这臻至“十全霸境”的昊天罡气,竟也不能立时将之祛除,而是被其阻了一阻,顿了一顿。
这两股或许是天下刚猛之最的真气,虽只是在米苍穹体内短暂交锋,就已令他五内俱焚,内伤更加沉重,面色惨白如金纸,呕出一口血来。
完颜决一怔,有些错愕。
这还是他进入中原以来,与人交手时,第一次失算。
自完颜决武功大成后,他已太久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可这位金国至尊却全无被打脸的尴尬羞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太好了。”
完颜决笑得就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十倍。
临安城外。
风尘仆仆的叶横舟心有所感,举目望向远方,微微一笑。
“有趣。”
嫁衣神功本就是一种功力与人体结合极为紧密,且真气高度凝练的功夫。
练到叶横舟这一步,真气即使是脱离本体,仍能存在不短时日,且有某种程度的感应。
当初还未修炼山字经时,他就能用感受嫁衣余劲的方式,找准了郭静峰的位置,从而一举破去“金燕神鹰”的“鹰燕双杀剑”。
在修成山字经后,这种感应就变得越发强烈。
所以,虽是与完颜决、米苍穹相距甚远,叶横舟仍是能察觉到自己的真气,已被某人拔除。
尽管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方式,但叶横舟猜也猜得到,在临安周遭,能有如此功力者,只有即将到来的完颜决了。
好个金国至尊,果然不凡。
两人虽未见面,只用这种方式隔空会过一次,却也已各自惊讶。
叶横舟收回目光,一振袖袍,转身入城。
临安府,为南国中枢之所在,巍峨壮美,富丽堂皇,实乃好汉得意、大展宏图的名利场。
可叶横舟进城后,却觉街面萧条,百姓甚少,问起方知,今天城西有斩首。
此事虽然残忍,在临安城毕竟稀奇,百姓都去看热闹了。
原来自赵构向金国递交和书以来,太学生们便不断联名上书,恳请官家诛杀国贼,肃清朝纲,积极备战,以图光复中原。
待赵构将朝野上下都颇具声望的岳飞,也打为乱臣贼子后,太学生们更是效仿东汉王咸故事,举幡游行,数百学生齐聚街头,声势浩大。
自大宋立国以来,一向善待士子文人,何曾有过如此阵仗。
由此,赵构才真正明白,岳飞在朝野上下的影响力,究竟如何巨大,这也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若不向金国乞降,再让岳飞打下去,今日之域中,又会是谁家天下?
对赵构来说,答案不言自明。
惊怒交加之下,赵构令宿卫禁军连夜出动,逮捕了带头为岳飞作诗平反,率众游行的领袖,于今日斩首示众。
连太学生都要下杀手,可见这糊涂天子,究竟已经歇斯底里到了怎样的地步。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可赵构仍是不为所动,独断专行。
叶横舟虽已在此世生活多年,也早知这大宋皇帝的荒唐秉性,乍闻此事,也不禁震惊、震动、更——震怒。
“混账东西。”
低斥一声,叶横舟已运起身法,如离弦之箭,狂飙远去。
——太学生们既是因岳帅之事,才有此一劫,他自然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