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城义肢公司大厦。
总裁办公室。
这是一间装修极其古色古香的房间,紫檀雕成的虎、墨笔绘成的龙,四壁还挂着鲸油点成的长明灯。
与时代严重脱节的房屋正中,悬着一面立体光屏,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最近在网上很火的视频。
火光冲天的破碎世界里,两架重机动装甲正在用火炮泼洒毁灭。
跟在机动装甲背后那支小队的武装,也是精良到近乎夸张的地步,除去手中的轻重火力外,他们每人的身体里,都满载着各种强化插件,人工肺叶、皮下装甲、钛金骨骼……
这么一个战斗编制,若是用在城市里足以镇压一个街区的暴乱。
或者说——将整个街区彻底血洗。
这并非是臆想或假设,而是曾多次在实战中得到验证的真理。
可就是这样强横的兵力,在那个浑身包裹在金光里的人影面前,却脆弱得和沙滩上的城堡没什么区别。
“它”只是轻轻一动,便摧毁了两架造价不菲的重动力装甲,再一闪,就已夺走了数条士兵的性命。
一发火箭弹从黑暗中射出,令悬在空中的重型飞行器也坠毁于地。
最后,屏幕在一轮强劲音乐中,彻底陷入黑暗,那是似乎一首很旧的歌。
吴荣成强忍怒气,用指节敲击着身前的茶几,一下又一下,沉闷响声回荡在办公室中。
“樟贾宝倒也罢了,可就连朱笑嫣都搭了进去,这绝不是那群丧家之犬的手笔。”
虽然看不起樟贾宝、朱笑嫣这些,身上还带着旧时代帮派烙印的青云帮老人们,但吴荣成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即使是放眼整个世界,这两名外家拳宗师的单体战斗力,绝对称得上“顶尖”二字。
尤其是朱笑嫣。
这位罗刹太后自昔年与孔涛罗一战落败后,便潜心研究武学,这些年来的进境,已让吴荣成摸不着深浅。
可就是这么一位大高手,却依然倒在了昨夜。
也正是朱笑嫣的死,让吴荣成真正意识到了暗处隐藏的威胁,甚至是危机。
他扯了扯领带,眸中绽放出凌厉的凶光。
“这段视频凌晨才传到暗网的,早上就已经出现了以此为主题的超梦片,背后一定有人捣鬼,咱们内部,也有人不干净。”
吴荣成转过头,看向目不转睛的刘豪军,自从回到公司后,这位总裁就一直沉默寡言,颇有种疏离淡漠之感。
“总裁,你说,是不是荒坂那边要有动作了。
最起码,视频里这种武器,就绝对不是一般公司能拿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忍不住骂道:
“他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即使在漫长的人生中,经历过无数激战,更见识过层出不穷的新奇武器和改造义体,但吴荣成还是想象不出,那团金光下,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一個人体大小的玩意儿,怎么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难道德川重工的改造忍者计划,真的成功了?
还是掌世公司的纳米机器,开发完成了?
刘豪军就像没听见吴荣成的话一样,他只是看着屏幕,轻轻鼓掌,那张如王侯公子般的俊逸面容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叹。
“好俊的功夫。”
可就连这种赞叹,也呈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疏淡,就像是成年人看着孩子操作自己儿时喜欢的游戏,一次性打出最高评价后,情不自禁发出的赞赏。
而赞赏之后,他也要重回自己的生活里,赞赏就到此为止,没有更多其他的意味。
“功夫?”
吴荣成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伸手指向那团如火焰般燃烧的金光。
“这是功夫?!”
他猛地一跺脚,转头看了眼周围,才压低嗓音,不无担忧地道:
“总裁,你是不是又……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听那个混蛋,亲自做这种实验!”
这些年来,哪怕刘豪军已用一个又一个初听起来天马行空、匪夷所思,最后又被证明是无比正确的决策,证明了自己的高瞻远瞩,终于让吴荣成心服口服。
可他却始终无法明白,总裁为何要亲自进行“魂魄转写”的试验,还把自己弄至如此境地。
但这个问题,刘豪军注定不会给出解释。
他只是轻轻一笑,站起身,摆摆手,轻松自在地道:
“我没事,你不是内家武人,看不明白也很正常。”
回忆起那视频里的内容,刘豪军眸光深沉,叹息道:
“能死在这种武人手上,朱笑嫣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他妈怎么可能是武人?!
总裁的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再这么下去……
吴荣成将脏话吞进喉咙里,皱起眉头,心中忧思更重。
现在的桑城义肢公司,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关键时期。
在这个世界,人工义体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可以通过改造手术,替换掉人体内除了大脑外的所有器官。
之所以不能替换大脑,就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没有完成对“人类意识数据化”技术的攻克。
粗略完成的“魂魄转写”技术,虽然能将人类的思想、记忆、意识,数据化后进行转移,可在转移过程中,却总会出现名为“脱魂燃烧”的神秘自燃现象,令被转移者的大脑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魂魄转写”并不能转移完整的人类意识,最多只能将一些残存的情感、感受,转移出去,且完全看不到实用化的希望。
但刘豪军却认为,这项技术有相当大的潜力,力排众议,将整个公司半数的收入,交给一个外号为“左道钳子”的疯狂科学家,让他进行研究。
这个曾经的电脑神经学权威、魂魄转写研究的第一人,在刘豪军不遗余力地支持下,真正做出了成果。
甚至可以说,真正投入市场,进行实用,也只是时间问题。
精神与肉体的分离一旦完成,人类将真正实现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从此走上一条崭新的进化之路。
可想而知,这种技术实用之后,所带来的收益究竟会有多大。
无独有偶,荒坂集团同样也在进行“人类意识数据化”的研究,两家虽然以此为由,展开了深度合作,交换了众多实验数据。
可在暗地里,竞争却是越发激烈。
甚至是惨烈。
吴荣成有自知之明,以他的器量和气魄,绝斗不过荒坂家的秃鹫们。
所以,这场竞争、斗争,甚至是战争,都需要刘豪军来把控。
在吴荣成思考时,刘豪军已走到落地窗前,望向身下的世界。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高耸入云,绚烂的霓虹灯光浓郁如水,流淌在城市的缝隙间,宛如架起了一座由色彩编织而成的彩虹桥,梦幻绮丽。
悬浮车穿梭于彩虹桥上,将这片光之洪水传播至大江沿岸各处,以外滩为中心的旧城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
绚烂光影映在刘豪军的漆黑眼眸中,就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接着,他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
“老吴,该怎么做,你拿决定吧。”
吴荣成惊愕抬头。
——
解决掉这批追兵后,花脸人揭开面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
“我是来小梁喊来接应你的。”
他环视一周,眼中带着明显的讶然和惊色。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我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饶是男人已有非凡的眼界与见识,他也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少年人,是怎么练出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的。
叶横舟摇摇头,双手抱拳,真诚道:
“如果没有朋友仗义出手,天上那玩意儿,对我来说确实是个麻烦。”
叶横舟看得出来,男人身上并没经过任何改造,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内家武者,所以他说自己跟梁力为有关系,叶横舟一听就信了六分。
至于剩下四分……
叶横舟把目光转向他的枪,露出一抹怀念神色。
“这是杨家枪吧,好久没看过了。”
能将杨家枪发挥到如此境地的武人,一定不会跟这群泯灭人性的畜生同流合污。
男人的内力在叶横舟看来,不过是南宋江湖二流水平,可他却能完美利用这具外骨骼,爆发出不逊色于一流高手的杀力。
看来,这个世界的内家武者,为了对抗机械化外家,也有求变求新之举。
叶横舟心念如电转。
男人矜持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走吧,先回去,咱们边走边聊。”
在说话间,他已脱下戏袍和外骨骼,将长枪拆为三截,装进一个便携式的伸缩包里。
叶横舟跟着这个自称为“油炸鬼”的男人,在旧城区里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上,油炸鬼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断找叶横舟攀谈,打听他的来历和师承。
对这些问题,叶横舟只是付诸一笑。
油炸鬼也是老江湖了,知道交浅言深的道理,见叶横舟不愿透露,也就不再坚持。
反正无论如何,对方都是一个敢摆明车马,跟刘豪军刺刀见红的内家武者。
——油炸鬼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不知道绕过多少弯后,两人来到了一座圆筒形的建筑前。
这里的房屋极为狭窄,如笼子般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就像一圈拔地而起的巨型囚笼。
这形状、排布让人光是看着,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若是住在里面,会如何压抑。
即使是在普遍贫穷的旧城区里,会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底层中的底层,就算是匪帮渣滓们,也轻易不会涉足这种毫无油水可捞的地域。
一路走来,叶横舟看到很多人挤在一个公共水龙头前,为了这一点水资源,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都要动起手来。
注意到叶横舟的目光,油炸鬼叹了口气,为他解释起来。
原来,由于这些年来,不加节制地排放,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水源,都被有害物质所污染,而能够直接使用的净水,则被桑城义肢公司牢牢掌握在手里。
在那群上层人的索取下,分配到旧城区的水资源,本就是少之又少,而其中能够供给到这座城寨的,就更少了。
每天因为缺水而横死街头的贫民,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因争夺水资源而惨死的,那就更多了。
事实上,又何止是水呢?
食物、医疗、衣物,在旧城区里,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能卖出高价,但这些东西是真的短缺吗?
无非是提高价码的手段罢了。
哪怕旧城区里这群人,已经活得凄惨无比,也还有人想从他们枯木般的身体里,榨出最后一丝骨血。
这些事,油炸鬼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是带着些理所当然的味道。
叶横舟脱口而出:
“草他妈的。”
油炸鬼有些诧异,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叶横舟坦坦荡荡地道:
“我看不惯这种事,现在又没法立刻去找他们算账,只得先骂上几句,让心里舒坦些,痛快点。”
油炸鬼点点头,表示理解,却又劝道:
“小兄弟,这种事在这里,到处都有,你也还是别太激动了,容易伤身。”
油炸鬼这话说得有些冷漠,却又带着无奈,曾经的他又何尝不是个热心肠、热血人?
只是经历太多挫折、受过太多伤害,这份热也就变成了冷,哪怕是帮人、助人、爱人,也依然是冷冷清清、淡淡漠漠。
就算动心动情,也要动得无声无息,面如平湖,让人瞧不真切,以免给伤得更深、害得更狠。
就算是像他们这种有坚持、有底线、有道义的人,很多时候也免不了闭上眼,不去看、不去管这些惨绝人寰的事。
可叶横舟不是他这样的人。
他一向认为,既然心中有不平、不甘、不痛快,就要释放,就要发泄,不必装得若无其事、更不必强自忍耐。
人生在世,就是要大哭大笑、大闯大闹,才不算是白活一遭。
所以,叶横舟听了这话,只是摇头,理所当然地道:
“是,我是管不完天下间的不平事,但我知道,有些事就是不应该、不可以、不能够,看到这种事我就难过、生气。
这感觉我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要我说,也不应该控制,难过就要去改变,生气就要做事,这是我能走到今天的理由,也是让我能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最后,他总结道:
“所以,我认为,我不需要改也不需要变,要改的是这个世界,要变的是这个世道。”
痛痛快快地说完这番话,叶横舟只觉得身心舒畅,油炸鬼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有些羞愧,有些感慨,更有激赏。
就在此时,一对夫妇从楼上联袂走下来。
叶横舟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
这还是他降临此世以来,第一次看到功行如此淳厚的内家武人。
其中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苍老男人看着叶横舟,忍不住叹息: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锋芒毕露,让我这样的老头子,都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了。”
始终挺直着胸膛,叼着一根烟的肥胖女人冷笑一声,不屑道:
“你的确该无地自容。”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老伴,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你这辈子,什么时候像人家这么硬气过?”
男人露出讨饶的表情,女人也不再理他,只是望向叶横舟,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从胸膛里振出极其浑厚的嗓音。
“年轻人,你不错,很不错,上来吧,咱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