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底坑道中不知道走了多远,叶横舟停住步伐,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跟在身后的大卫,才忽然道:
“大卫,这些天来,我没少折腾你,对不住啊。”
大卫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死死盯着叶横舟。
“老师,你……”
叶横舟笑了起来。
那笑容好像风中摇曳的野草,洒脱肆意、纯任自然。
“你这个徒弟,我很满意。不能传给你纯阳掌,我很抱歉,但山字经也不错嘛,别太执着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大卫的肩膀。
“接下来的战斗,现在的你还没法参与,回去吧。”
大卫不是不知道,叶横舟说的是实话。
其实他也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甚至打算自己主动提出,要退出行动。
这本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东西。
可事到临头,大卫还是感到无比难受。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体会过一次又一次。
正是这种感觉、痛觉,催促着他、鞭策着他去变强。
所以,到最后,大卫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叶横舟,做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拱手,决绝离去,再不回首。
他明白叶横舟一去的危险性,更知道自己这位老师也并没有十成胜算。
岂止十成,简直是连五成都未有。
所以,大卫此刻已在心中决定。
——老师,你若战死,我一定帮你报仇。
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大卫早已在这些天里明白,有些话是不需要说的。
只需要去做。
看着大卫的背影,叶横舟笑着转身,前往自己的战场。
远离浦东金融贸易区的郊外,矗立着一栋由旧时代教会医院改造来的建筑,高挂的十字架极为残破,外表大面积地裂缝、脱落,代表圣洁的纯白也已氧化泛黄。
这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四层建筑,门窗紧闭,被幽暗夜色所笼罩,没透出半点光亮,就像一根从地底最深处刺出来的巨兽爪牙,在黑暗中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三面高墙环绕楼房,长满青苔,顶端缠绕的铁丝网也不再规整,而是一截截地断裂,如藤蔓般洒落下来,锈蚀的铁门半掩,鬼气森森。
看着远处那座荒凉破败的建筑物,和那块摇摇欲坠,写有“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的牌子,油炸鬼心中的犹疑越发浓郁。
与其说这里是间精神病院,倒不如是个老式鬼片的拍摄场所吧。
虽然绰号里带个“鬼”字,可油炸鬼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所以,他回过头,忍不住问道:
“咱们要找的人,真在这儿?”
黑暗中有人缓缓颔首。
这是一名就算是坐着,也和油炸鬼差不多高的昂藏巨汉,他肩宽而背阔,披着件皮革长袍,浑身各处都有着改造痕迹,身后斜背着一把用布条缠着的长柄武器。
包租公和包租婆虽然是再纯粹不过的内家拳师,但他们所庇护的青云帮旧部里,也有着机械化外家武者。
被尊称为“怒涛戟刀”的黄景东,正是其中一员。
这位巨汉虽然经过全身改造,连血肉都不剩下多少,却是个再传统的不过的老派武人。
他奉行着在外人看来,与时代严重脱节的“仁义”,更遵循着曾经令青云帮风行一时的“信条”。
正是这份坚守,令黄景东在被刘豪军执掌下,唯利是图的“新青云帮”中寸步难行,最后不得不愤而出走。
和黄景东有着同样坚持的,还有被尊称为“元氏双侠”的元家英、元尚英兄弟,以及“鲛齿童子”舒宏伟等五名高手。
正是这份看似愚昧的坚持,令他们从声名显赫的青云帮高层,沦落到今天这個就像阴沟里的臭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的境地。
黄景东有时候都忍不住会想,刘豪军之所以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是否就是为了欣赏他们在臭水沟里挣扎求生的窘迫?
可无论如何,五名高手都没有丝毫动摇,也正是这份对道义和忠信的坚守,让他们得到诸多心向老青云帮之人的支持。
这其中,有些是旧城区各大帮派的龙头老大,有些是像包租公包租婆这样的武林豪杰,甚至有些是贸易金融区的富豪,更多的则是原本的青云帮成员,现在的桑城义肢公司员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刘豪军的桑城义肢公司,在这十几年里,固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令整座城市的风气都为之一换,可若论历史,青云帮早已在这座城市里扎根了数百年。
这数百年来,以“侠义”为旗帜的青云帮先辈们,早已将这种精神,随着自己的尸骨,深深地埋进了土壤中,与这座城市真正融为一体。
这种力量不像澎湃奔涌的大浪那样,能够一下子将人淹没,而是如同一条汩汩流出的溪流,细小却深沉,缓慢而绵长。
这是一种循序渐进,如滴水穿石一般,逐步影响人心的坚韧力量。
也正是这种力量,驱使着他们,今天站在这里。
明白油炸鬼的顾虑,黄景东缓缓开口,重型改造人的语气平和舒缓,却给人以深沉雄浑之感。
“这情报是郑兄拼死传出来的,我相信他。”
巨汉的嗓音全无抑扬顿挫的起伏,极为平静。
可任何人都感受得到,那平静中正涌动着某种力量,就像是云中蓄势待发的雷。
黄景东又回想起了那一天。
郑平英,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小兄弟,倚靠着小巷,双手捂着被人破开的腹部,血泊流了一地,里面浮着他的肝肠。
可纵然凄惨如此,在看见黄景东时,郑平英那张灰败的面容上,仍是浮现出愧色,他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更是:
“大、大哥,我、我给你丢脸了。”
在将郑平英的遗体送回到城寨,交给梁力为后,黄景东才知道,他竟然是将数据卡藏在了自己的心脏里,用血肉屏蔽了各种检测仪器,才一路走到了这里。
这里面的情报显示,桑城义肢公司的现任总裁刘豪军,因罹患精神分裂,正在这间精神病院里进行治疗。
上面不仅有完整的病例和治疗记录,还附上了医院的名称。
得到这个消息后,青云帮残部们立刻发动自己的关系网,开始从各方验证这个消息的准确性。
最后,他们终于从种种迹象里得出结论——至少有八成可能是真的。
正因有这份情报,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才会聚集在这里,准备刺杀刘豪军。
黄景东誓要让这个背弃侠义之名,残害同袍,夺去整座城市未来和希望的家伙,在此伏诛!
今天参加这个围杀行动的,除去黄景东、元氏双侠等五名机械化外家高手,还有本就住在城寨里的四名内家高手,包租公、包租婆、油炸鬼,以及一名绰号“裁缝”的洪门弟子。
这些人曾经都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一流高手,只是因厌倦了纷纷扰扰的风云,才来到这里避世隐居。
奈何身为侠客的热血终究未冷,仍是免不了仗义出手,最终牵扯进这场争斗里。
虽然说是“牵扯”,可四人都无任何怨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上,更是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快意。
就在众人隐于暗处,积极备战时,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悄然无声地出现数条裂痕,缝隙中透出些许光亮。
紧接着,裂纹扩散开来,形成蛛网般的结构,再彻底破碎成齑粉。
叶横舟从这个空洞中一跃而出。
看向严阵以待的众人,他拱拱手。
“诸位,幸不辱使命。”
随即,他便被一个极其显眼的东西吸引了全部视线。
那是一尊结跏趺坐的重动力装甲。
它的外部甲片大小不一,表面甚至有明显的接缝,显然是手工安装而成,圆盘形头部向下凹陷,左边突起的光学探测器也彻底报废,连涂装都是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这东西都不能用粗制滥造来形容,简直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缝合怪。
可它却比叶横舟见过的全部机甲都要来得更大、更壮,就算是坐着,高度都接近五米,让寻常人只能仰望。
叶横舟实在想不明白,以城寨的经济水平,到底是怎么攒出来这么个大家伙的,他能用自己的心神异力感受到,坐在驾驶室里的心智灵光,正是属于包租婆。
好家伙,原来还真是机师啊。
见叶横舟终于就位,无论是谁都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
他们虽然相处不过几天,但所有人都已了解,这个年轻人身上,究竟有怎样神奇且非凡的力量。
事实上,这个计划的产生,至少有一半都是因为叶横舟的非凡武力。
包租公迎上来,指了指前面,语气有些沉重。
“小叶,你怎么看?”
这间“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如此诡异,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里面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刘豪军设下的陷阱,正等他们跳进去。
叶横舟环视一周,见众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哪怕是以豪勇著称的黄景东也不例外。
他知道,这些人活在刘豪军和桑城义肢公司的阴影下已经太久,虽然他们都有非凡斗志和耐性,但长时间的高压生活,总会让人有些杯弓蛇影。
这是人之常情,难以避免。
所以,叶横舟微微一笑,开口道:
“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效仿卧龙故智,故弄玄虚,玩一出空城计,二嘛,便是明摆车马的邀战。
无论是哪种,咱们只要杀上去,自然就知道了。”
最后,叶横舟以一句诗词作总结。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这本是极其浅显的道理,可在叶横舟嘴里说来,却有非凡的说服力。
油炸鬼忍不住喝彩一声,再扬起火红戏袍,舞动手中长枪,来了一段即兴表演,口中漫吟道: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冲上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经过两人这么一说,包租公也抚须微笑。
“诸位,请吧。”
众人早已查明,“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前,是片无比宽阔的空地,没有任何遮盖的事物,他们疑心刘豪军在此地布置有地雷阵等,便以包租婆驾驶的重机动装甲开路。
可出人意料的是,一路走到精神病院正门口,都未见有任何阻拦。
叶横舟跟在黄景东身边,一边走一边梳理脑中的情报。
在这个《鬼哭街》原著剧情已经面目全非,且过去十几年的世界里,刘豪军究竟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谁也说不准。
可有些基本的东西应该不会改变,就比如说,刘豪军那一身臻至巅峰的戴天流剑术,和超越血肉之躯,能够多次使用“电磁发劲”这种刚猛功夫的内功驱动型义体。
如果从这两点延伸开来,活到现在的刘豪军,最少也该悟通戴天流的最高奥义“六尘散魄无缝剑”。
在这十几年中,他的内功驱动型义体肯定亦有所改进。
而这间精神病院里,又会有怎样的布置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出现在叶横舟眼前。
思考中,众人已跨越这段距离,抵达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的正门,包租婆驾驶的机甲只是轻松发力,便将锈蚀的大门推倒。
漫天烟尘中,隐约可见一道挺拔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披锦袍的年轻公子。
他的面容俊逸得近乎秀丽,却生有一对浓眉,眉尾微翘如刀,眸子更是透亮有神,显得极有魄力,就像是在江南水乡的文秀风骨中,还挟着一股北地大漠的豪雄之气。
这位锦袍公子一直盘膝坐在场中,仿佛假寐一般,直到众人进来后,他才抬起头,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
看见这人的一瞬间,黄景东已按捺不住胸中杀意。
他怒吼道:
“刘豪军!”
嘶吼声中,黄景东抽出自己的武器,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力道奇重,甚至将地面都踩得微微震动,比这力量更重的,则是黄景东的斩击。
他的武器,是一柄重逾一百五十公斤的方天画戟,这正是其人外号“怒涛戟刀”的由来。
长戟在武林中,向来被视为非勇将、猛将不能使用,而黄景东,正是这样一名勇不可当、猛如凶虎的真正战将。
事实上,就算是力能扛鼎的项王复生,要和这位重型改造人比力气,也得输个一败涂地。
黄景东若是活在南宋时代,叶横舟毫不怀疑,他能够成为一员斩将夺旗、踏阵先登的军中悍将。
长戟在狂风涌动中化为一片模糊,尖啸声连绵爆发,空气如水波荡漾。
可这惊人声势却在下一息戛然而止,只听铮然一声。
刘豪军竟然坐在地上,只用两根手指,便接住了这一击。
他打了个哈欠,笑得十分和煦,就像对待故友那样,轻巧地评价道:
“就算闹到这个地步,你出手之前,也要先和我打招呼吗?老黄,你还真是个老古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