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
难得的休沐日。
此前忙于转运司衙门以及茶盐司衙门的公事,却是让刁珣累的够呛,甚至有些埋怨起原身的身子骨,还不如刘漕使这七老八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于是趁着秋高气爽,加上昨晚没有熬夜,一大早刁某人就领着韩烈往城外东湖而去。
“韩烈,这兵书墨义温习的如何,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可能要考教一二。”
路上无事,又不着急,刁珣骑在马上,颇有些慢悠悠的闲适意味,随口问道,最关键的是,韩烈武艺高超,按照鲁听潮的说法是一力降十会,稍加磨练,便可成为搭档一面的大将,在江湖上厮混,倒是可惜了。
所以刁珣对其有着很高的期望,若是北伐战起,惜身的话还不如呆在吉水老家,但眼下既然出来闯荡,求个出身,还是多奋进些。
简单来说,就是积蓄的力量越大,将来做事的余地就越大,纯粹从理智角度而言,就当是招闲棋,也得往带兵的军队里面扎个钉子。
“就等县尊来考教。”
韩烈淡淡一笑,很是自信的回答。
“好。”
刁珣微微颔首,心中顿时觉得,这似乎也没有什么考教的必要了。
有此自信,天下何处去不得,他日临安金榜题名,必然有他韩烈的一个位置。
“走!”
马蹄声嘶,出了城,两个人直接奔东湖而去。
……
东湖者,水通大江,周广仅五里,水至清,宛若一块明镜,沿堤皆植柳,如有万柳。
更有峰峦几许,绕在湖边,偶尔能看见有鸢鱼跃出水面,异常壮丽。
秋日时分,没有雨雾的缠绵,刁珣抬眼间能看到天水相接之处,波光粼粼,想来,若是春日时分,这边该更美上一分。
大概是放松了情绪,刁某人兴致盎然,决定一日阅遍洪都美景。
因这滕王阁离的不远,就这般牵着马,慢慢沿着江边走去。
一路江景自不必说。
此时的滕王阁也已经不是王勃笔下那座,而是早些年重建。
“光斗!”
没想到,这刚到滕王阁下,就迎面撞上了没有料想中在此地见到的人,江公宜,只是,刁珣并没有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因为,来人面色凝重,似有愁容,哪有当初风度翩翩,满是自信的模样。
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秋明,出了什么事情?“
刁珣心中一紧,随即习惯性的左右看了下,无人跟踪,只是仍旧没有放松:“来,我们且上楼说。”
能让一州录事参军如此,极大可能和政治上的斗争有关,总不至于有什么江湖帮派人士,来做什么威胁之事。
“好。”
江公宜点点头,面上的愁绪稍稍淡去,大抵是有人可以倾诉的缘故。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位置,两人坐下,韩烈则是很警觉的站在不远处,以作护卫,还有避开那些自己不能听到的内容。
“哎,光斗,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周必大相公有望复相一事?”
江公宜倒也没藏着掖着,一上来就直入主题。
“印象很深。”刁珣点点头,当初对方让自己注意杨万里,以及邀自己一同拜访周必人,当初就觉得对方求取功名之心过于急切,且朝廷斗争激烈,官小位卑的时候介入,未必是件好事。
看来,果然是在这个方面出了事情。
“九月十一,吕夷简六世孙,吕祖谦,以一介白身,上书官家,认为赵汝愚有大勋劳,请诛韩侂胄、苏师旦、周筠,逐罢陈自强,以周必大代之。”
江公宜摇了摇头,缓缓道来,眼神满是不敢相信以及挫败。
刁珣闻言,这人也过于胆大妄为,这满朝文武,谁敢直接反对韩侂胄,风口浪尖的时候上书,这不是嫌命长么,哪怕是吕夷简后人,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都过了六代,说的话一点用没有,还会被有心人拿出来搅动风雨。
想来,这受牵连严重者,极大可能并非这始作俑者吕祖谦,而是周必人以及他的一帮拥趸,因为,一介白身,根本不能成事,威胁最大的反而是这个周必大,一旦复相,肯定又是争权夺利。
他韩侂胄韩相公能接受么,必然不能,所以,会以雷霆手段直接打击。
周必大以少傅、观文殿大学士、益国公致仕,加上四朝老臣,声名显赫,未必还能做出什么暗杀之事,但对其拥趸党羽,却就难说了。
“如今结果如何?”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关节一点就通,刁珣索性直接问起结果。
“吏部公文还未下达,但已经收到临安好友来信,我被列入伪学党人。”江公宜面上浮现出一丝苦色,他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按照原本的设想,若缓缓图之,周必大即便不能起复,能写信荐举,也是件能接受的事情,这回了临安,便事有可为。
可这吕祖谦行事过于离谱,与鸡蛋碰石头无异,本来这党禁风波渐渐平息,这样一弄,又搅得人心惶惶,自己也是要遭受这无妄之灾。
但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去岁还刚刚出仕的两人,而今,天差地别,对方已经是一路之运判,位高权重,寻常知州,都没有办法与之相比,更别说自己这个幕职官。
江公宜隐去自己的复杂目光,继续道:“如此,应该是被贬官,所幸,我是去年出仕,牵扯不深,听说是去赣州出任知县。”
知县不是不能干,眼前之人,就是从知县超擢,但赣州之地,山高林密,更有山民野性难驯,环境较之吉州,差距颇大。
刁珣闻言,心下也是松了口气,毕竟没有直接下狱,就是最好的结果,看来,韩相公并未想借此扩大风波,而是想减小影响,否则,丢官去职才是正常的结果。
“那秋明准备作何打算?”刁珣问道,眼下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要么就直接去上任,要么辞官,等待时机起复,只是这时间,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偏生又是个追逐功名之人,想来很难熬的住。
沉默良久,江公宜抬起头。
“我还是决定往赣州一行,无非蛰伏几年罢了,按照原本的设想,也是录事参军任满后,求得宰邑一县的机会,此番倒也正好。”
他面上忽然带着一丝笑意,当然,今日休沐,本想寻到对方问些主意,但话到嘴边,就是无法说出来,他自知是因为而今两个人的差距。
宰邑一县,这赣州山野之地,和靠近临安的大县,能是一回事么?
刁珣垂下眼眸,暗自叹了口气。
知道对方这是在强撑着自我安慰,但如今这样的局面,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子,只见江流奔腾不息,浩浩汤汤,秋日的江水和辽阔的天空连成一片,浑然一色,胸间的浊气顿时为之一散。
“前朝王勃,曾在此地留下千古雄文,时间与眼下相弗,亦是九月。”
刁珣走到栏杆边,随即转身缓缓念来。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今日,且借此文送与秋明。”
江公宜身子一颤,站起身来,远往阁楼之外的江水,以及刁珣诚恳的眼神,忽然心中振奋起来。
赣州又如何?穷山恶水又如何?
但行好事,在此期期艾艾,又有何用?
“谢过光斗,我明白了。”
江公宜躬身一礼,继续道:“愚兄就此告辞,他日你我,临安再会。”
说着,便转身下楼而去。
刁珣没有阻拦,明白对方这会儿心情振奋,想要做些什么,只是......
扶着栏杆,良久,他叹出一口气。
这样的鼓励,不知道是好是坏。
面对功名,直中取,曲中求,刁珣认为都没有什么可以苛责,之前拜访周必大,无非就是政治投机,风险很大,收益也很大,但眼下既然输了就得认。
他害怕的是,对方急于求成。
但如之奈何,都是各自的选择。
“回去吧......”
此番却是没有了游玩的兴致,刁珣决定回衙门。
......
临安城。
都堂内。
气氛有些沉闷,所有人都知道,这和前些日子那个吕祖谦有关,这几日,韩相公已经发了两次脾气,没人敢触霉头,皆在小心行事。
忽然,屋内响起一阵畅快的笑意。
何澹眉头一皱,何人敢在这时候放肆?
抬头一看,却是韩相公。
哦,那没事了。
韩侂胄捏着手里的疏奏,面上满是开怀的笑意。
“没想到,这执拗的刘老头,还有人能治得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