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如墨,不知何时,秋风起而明月被遮掩。
于都县衙,亮堂堂一片,并不受影响。
除去原本就要燃尽的数十上百只蜡烛外,这会儿,数十名黑衣人或手持利刃,或举着火把,将县衙公堂之处,围得水泄不通。
刁珣稍有些惊讶,没想到除了周云,今夜还有另外一名故人在此。
王贺年,站在居中的位置,颇为得意和倨傲,看样子,在盐匪中地位不低。
这个时间点,能以如此姿态出现在于都县衙,大概就是盐匪在于都的话事人。
“刁县尊,你可想过,还有今日?”
周云面上浮现起阴测测的畅快笑容,没有忍耐住,朝前踏出一步,越过王贺年,嘲讽道。
“呵。”
刁珣只是淡淡一笑,视线从在周云的身上仅仅停留片刻,不是盐匪在于都的话事人,仅仅是狗腿子级别提高了些,根本不值得抬下眼皮。
他看向王贺年,摇着头说道:“王员外,听说你在流放的路上逃了,本官以为要做甚大事,没想到只是收容些丧家之犬?”
啪!
却见王贺年一巴掌扇在周云的脸上,语气中含着暴虐以及阴冷。
“今日哪有你说话的份?滚去一边。”
周云脸颊处浮现起手指印记,还有震惊,但他却不敢反驳,只能捂住嘴走到一边,眼神中满是怨毒。
不是对着王贺年,而是刁珣。
只是刁某人根本不会将这等小人放在眼里,哪怕有时候,对方的确能坏事。
但左右逢源,今日背叛,明日又背叛,只想着抱大腿的人,纵然得到一时光华,却永远不能自立。
这么多次,还是没有长进。
“刁运判,我如何行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只是这些日子,倒也不算白费功夫,前几日杀了个知县罢了。”
王贺年收回自己打人的巴掌,脸上仍旧是志得意满,这手下人自己可以敲打,但,仇人也不能让他好过。
他可没打算直接一刀剁吧剁吧了事。
旋即,王贺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出言道。
“听说刁运判与这死知县还是好友?”
他收敛起脸上的得意,转而生出半分酷烈:“早知今日,我且留那江知县一命,等着刁运判来,也好一同见识下牢狱中的手段,正所谓,有难同当,刁珣出身贵重,想必没有见过?”
言语中满是血腥至极的威胁,刁珣自然是相信对方能干出来这等事来,当初结下的仇怨足够大,况且,这王贺年的性子,又是个瑕眦必报的。
亲弟谋害,说杀也就杀了,何况自己?
“王员外今夜来于都县衙,莫不是要和本官叙旧?”
刁珣面对这些嘲讽,并不以为意,而是淡然以对。
“你与周云前几日来此,杀死江知县,应该是这谋逆之事,到了不得不发的程度,以至于要消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本官说的可对?”
“你......”
王贺年悚然一惊,转头看向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气力的阮中青以及赖凡,心中猜测,莫不是这两个人废物透露出来?
“少寨主,我......我没说。”
阮中青心思何等灵巧,马上就反应过来,开始自辩。
闻言,王贺年脸色阴晴不定,随即摆了摆手,说道:“来几个人,送上点吃食,给阮县尉以及赖主簿。”
刁珣在一旁看着,浅笑不语,看来,这一切正如他所猜测。
赣州即将复现前些年的叛逆旧事,就是不知道,这次已经进行到什么阶段?
“少寨主,不可放过此人,且杀了最好!”
饮了半碗水,恢复些气力的阮中青是推开身边的盐匪喽啰,奋身走到刁珣面前,甚至于想要挥舞拳头,狠狠找回面子。
“刁运判,我且说过什么,让你等着......”
“啊!”
却不想,刁珣仍旧平静的站在原地,身边的鲁听潮是个暴怒不怕事的性子,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扇了上去,阮中青当即嘴角裂开,渗出鲜血,更是披头散发,狼狈至极。
“嗯?”
王贺年眉头一皱,语气冰冷:“刁运判,事到如今,还敢如此胆大妄为,是不是过分了些?”
“士可杀,不可辱。”
刁珣昂首站在原地,嘴里吐出几个字,颇为不屑的看了眼阮中青,此等废物,戴着官帽,也就是沐猴而冠。
“说的也有两分道理。”王贺年微微颔首,挥手让持刀逼近的手下人离开。
说起来,今日之表现,他也很是瞧不起阮中青这等朝廷官员,即便而后举义功成,这等废柴,自己同样不会让其窃居高位,当个知县都不够格。
“将阮县尉扶到一边,好生照料。”
王贺年有些无趣的摆了摆手,扭头看向这公堂之上的桌案,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以及向往,只是很快被他强行掐灭。
慢慢踱步走了过去,他抚摸着桌案,最后竟是安安稳稳的坐在上面。
“之前见刁运判升堂问案,颇有两分趣味,不才也想试试。”
砰!
王贺年竟是不伦不类的拍下惊堂木,骤然炸起脆响。
刁珣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暗自摇头,看来这人都有执念,就是不晓得当初这人经历过什么,如今这表现,和得到大玩具的小孩竟是没有区别。
罢了,索性陪他演上一遭。
至于反感,觉得对方大逆不道的情绪,刁珣是半分没有。
废话,人都要造反了,坐在公堂知县的位置上,又有甚出奇?
王贺年摸着惊堂木,俯看堂下之人,脸上的笑意更是浓郁,没想到,坐在这上面,竟是此等感觉,掌控所有,生死皆在自己一念之间,若是皇位,岂不是能呼风唤雨?
“王员外,这感觉如何?”
刁珣见对方一脸陶醉,眼神中流露出不屑,嘲讽问道。
“感觉不错。”
王贺年回过神来,心情尚且不错,并没有表现出不愉。
“这位置不过早坐一日罢了,如今看来,倒是能理解天下间的读书人为了这个位置,寒窗苦读十几载。”
无他,权力让人迷醉,甚至沉沦。
“王贺年。”刁珣心中一动,面上却是肃然相对:“本官须提醒你,这扯旗造反虽说就在一念间,但身死族灭,也在旦夕,今夜就说功成,未免太早。”
“哈哈。”
王贺年闻言,只是畅快一笑。
“刁运判倒是多虑了,这大事,在你升堂问案之时,就已经爆发,眼下,这赣州州府,该是收到了消息才对。”
“朝廷兵强马壮,又如何会被你等匪类得手,兀自在这里做着春秋大梦!州府得知,大军出动,尔等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刁珣满是不相信的嘲讽。
“哼!”
听闻此言,王贺年面色微沉,旋即想到什么,嘴角勾起淡笑。
“刁运判,你虽知晓一二,但终究是来得晚了。”
说着,王贺年脸上阴霾尽去,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否则,你便不会出现在这丧身之地,罢了,大事既然已经动了,也不怕你知道,今日一早,会昌县沿绵水,往瑞金再到汀州,我们的人,已然聚义,携数万兄弟,攻打县城,这拿下两地县城的消息,若是我所料不错,已经到了赣州州府。”
“依照刁运判的才能,应该能猜出一二真相吧?”
王贺年的眉头微微挑起,似乎是在挑衅。
刁珣闻言,却是心中一松,今夜总算钓到点关键信息。
会昌县属于赣南,与汀州相近,两地本就是时常动乱,朝廷关注较多,有动乱也能很快平定,但是,对方之前一副要裂土封疆的模样,显然这点小打小闹是看不在眼里。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拿下赣州州府!
如此,凭着坚城撑上一两月,闹出声势,很有可能得到各地响应,到那时,尚有一分可能,让朝廷疲于奔命,趁机弄个不伦不类的小朝廷出来,圆了某些野心之人的帝皇梦。
但刁珣却知,这大宋朝廷军队孱弱,却也是面对金人,自己剿匪的战绩,还算不错。
或招安,或剿灭,但凡有点份量的匪类都没有活上几年,更别说,朝廷之上,韩侂胄韩相公,独掌大权,没有人扯后腿。
这帮子盐匪死的只会更快。
当然,人家再怎么死,也是后话,眼下,对方还稳坐高堂,踌躇满志。
刁珣顺着思路往下,从目前的情况看,对方认为于都县占据重要位置......
王贺年来此,人手不多,没有搞出来大的动乱,说明对方有所顾忌。
刁珣眉头微微皱起,往前踏出两步,忽然想起江上锁在一起的大船,心思电转,莫名的猜测涌上心头,当即脱口而出。
“若是如此,倒也不难猜,无非就是赣州大军往会昌县平叛,尔等趁机围攻赣州府城罢了,声东击西,古已有之,而这于都县,无非就是用些办法,诸如铁锁连环,以大火阻止赣州军回援。”
砰砰砰!
王贺年笑的酣畅,击案不止。
“半个时辰前,赣州军已经过于都往会昌县而去,那场面,当真是千帆过尽,遮天蔽月,可惜你在审案,无缘一见,后面,大概也见不到了。”
“刁运判之才能,在下佩服,就是始终晚了一步,如今这头脑清澈,却是事后诸葛,失了用处。”
说罢,县衙之内,皆起嘲笑之声。
刁珣浑然未觉,好似没有听见这些肆意的嘲讽声。
他只是稍有些遗憾,卷入此事,调查的时间短了些,这赣州终究还是要乱上一场。
不过,大乱才能大治!
这未必不是个机会。
“王员外,本官倒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上一问,不知可否?”
“讲来!”
王贺年从公堂之上起身走下,这滋味虽然迷醉,但后面还有机会。
体会的差不多,该要送故人上路,以免误了时辰。
“一个问题,在下倒是可以满足,让刁运判安心上路。”
闻言,刁珣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无非还是昔年的吉水旧事,韩烈之母,李氏,当真是自尽?”
“嗯?”
听到这个问题,王贺年却是吃了一惊,面色变幻不停。
“韩烈......哼!”
沉默良久,他方才冷冷说道:“这倒是个昔日的阴私事,我本欲不想再提,只是,答应了刁运判,反悔却显得我非信人。”
“不错,李氏的确为我等所杀。”
刁珣皱起眉头,说道:“尔等盐匪,杀这等老弱妇孺,也不多见,想必有着特殊的原因?”
王贺年点点头,脸色有些难看:“我王贺年虽说不是什么大丈夫,但也做不出此等事情,都是听命行事,过去有两分不解,现如今再想想,倒是琢磨出点味道。”
说着,他忽然停顿住,扭头看向刁珣,似笑非笑。
“不过,既然说好一个问题,在下就不便继续解释,刁运判,有疑问,还是下去问李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