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
小寨东侧的丘顶,童奕聪双手握拳,紧张兮兮地问道。
“基本赢了。”
柳琴沉吟片刻,将泠雨伞折起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在柳琴的视野里,青藤诸人兵分三路,从不同方向突入寨门,消灭外围守军后直奔小寨深处,眼下正在七色石的腹地中扫荡。最开始的时候,青藤大军尚能保持队形,可到后来便乱成一锅粥,还真就应了夏琼的判断,提前布置什么战术都是白搭。
借由泠雨伞的帮助,柳琴的意识延展拉伸,几乎覆盖了整个小寨。无论是青藤阵型的疏漏,还是七色石防守的破绽,乃至齐乱刀的趁乱出逃,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柳琴起初还尝试传讯,却发现大家毫无回应,也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远,还是因为彻底杀红了眼。她无奈只得放弃传讯,在丘顶默默为大家祈祷,直至发现局面得到控制,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才落回胸腔。
“琴姐,我们也过去吧?”作为专职治疗者,杨小暖此行也在队中,眼下则显得焦虑无比,生怕负伤的同伴得不到救治。
“嗯,先去东门和北门,那边有不少伤员。”柳琴点了点头,带领童奕聪杨小暖等人跑下矮丘。
其时天色阴沉,清晨春风微凉。
小寨被战火笼罩,狼烟于天穹肆虐。
七色石无端遭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刚从梦中醒来,便被青藤精锐乱刀砍死,少数强者也曾试图反击,奈何根本组织不起人手,很快便丢盔弃甲地撤往西方,至于那些还在休养的伤员们,则更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有心算无心之下,青藤诸人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大半个东寨,偶尔遇到成规模的抵抗,也总能在第一时间重拳击溃。可由于缺乏军事训练,起初他们尚能步调整齐,然在攻入东寨深处以后,却将所有预案抛诸九霄。
阵型化作一盘散沙,青藤诸人横冲直撞,凭本能延续着战斗。
比阵型更加混乱的,是他们肆虐的情绪,以及跌宕起伏的心境。
本次参战的成员,皆是武德充沛之辈,虽然不少人都饮过同类的鲜血,却也基本局限于恩怨明了的仇家。一朝陷入大规模交战,与陌生人见面即分生死,则让他们感到很不适应。
为了应对这场战争,青藤诸人备战的同时,也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他们虽已有了觉悟,可如今真正置身战场,望着支离破碎的敌人与同伴,呼吸着滚滚升腾的致命狼烟,百般闪念便随着激荡的情绪喷薄而出。
被重重杀机激发的恐惧。
陌生鲜血带来的违和感。
借同伴之死滋生的怒火。
万千心绪澎湃翻涌,不断糅合不停发酵,凝成近乎实质的浪潮。
在饕餮欲的加持下,化作势不可挡的洪流,涌向小寨的每个角落。
“哈!”
“噗!”
长矛呼啸刺出,带起点点血花。
一名中年人捂着胸口,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便直挺挺倒在地上。一个小伙子厉声咆哮,对着中年人狂戳猛踹,直至那尸体彻底变成筛子,才将矛头指向另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呜!”那少年满脸泪水,惊恐地大声呼救,将一块破木板挡在胸前。
“纳命来!”小伙子咬牙切齿,一矛戳碎了木板,将那少年逼到墙角。
小伙子一路打过来,先后失去好几位同伴,还眼睁睁看着敌人手起刀落,砍死了拉自己入伙的老大哥。此时的他怒火中烧,只想让敌人统统死光,便要对那少年痛下杀手,某一刻却忽然愣在原地。
猩红的视线中,那少年泪眼婆娑,颤抖地缩成一团。
眉宇之间,竟莫名有些熟悉,与自己的发小颇为神似。
“呼......”
小伙子扭过脸,手掌几度开合,艰难地平复了杀意。
强忍住回头的冲动,他无言地迈开脚步,准备离开这条窄巷。
那少年惊魂未定,见敌人无故收手,先是狠狠吐了口浊气。
他的眼中迷茫闪烁,兼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可很快却又凶芒毕现。
悄无声息之间,他捡起阵亡同伴的兵器,暗中瞄准小伙子的后背。
“小心!”韩晴刚巧路过,见状猛地冲过来。
“嗯?!”小伙子蓦然回首,见那少年被一锤撂倒。
“你干啥呐?!”韩晴杏目圆睁,尖叫着质问道。
“我......”小伙子欲言又止,目光越过韩晴的肩膀。
视线所及之处,那少年仰面朝天,已于瞬间一命呜呼。
望着满地的脑浆,小伙子无言叹息,以沉默面对质问。
“她要再晚几秒钟,刚才你已经死了。”李暮雨姗姗来迟,声音听上去有些虚浮,脸色比打印纸还要白。
“谢谢。”明明才死里逃生,小伙子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有些木讷地朝韩晴欠身致谢。
“去汇合吧。”凝视着小伙子的脸,李暮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拽着韩晴朝小巷外面走去,汇入奔涌咆哮的同伴之中。
青藤大军化整为零,将东寨清理个干净,眼下正陆续向西寨靠拢。
同一时刻,东寨与西寨的分界处,七色石的力量也在仓促集结。
“谈哥!他们往这边来了!”冯致敬站在哨塔上,只见敌人重新聚拢,正朝西寨这边涌来。
“嗯!下来吧!”一名青年头缠绷带,正自安顿受伤的同伴,闻言朝冯致敬招招手。
“谈哥!怎么办!”冯致敬爬下哨塔,快步走到青年身边,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惊惶。
“怎么办......”谈姓男子环顾左右,望着负伤的一众青壮年,又瞥了眼抱团发抖的老幼,眉宇间透出无以复加的凝重。
谈姓男子刚刚得知,东寨南侧完全失守,彻底被那伙敌人占领。小寨东门距离此处较远,虽然无法从哨塔上看清状况,可料来也无法逃脱沦陷的命运。小寨正厅所在的北侧,由于被建筑遮蔽了视野,也同样无法看到实时战况。然那里既有齐乱刀坐镇,又有众多精锐拱卫左右,想来倒不需要自己操心。
至于西寨这边,目前有一百多人抱团,乍一听还像是股可观的力量。然谈姓男子看得分明,这里面近半数是老幼妇孺,真打起仗来根本派不上用场。至于剩下的五六十人,也全是东寨逃来的败兵,此刻不仅个个身上带伤,就连士气也跌落到了谷底。
伤者的呻吟绵延不绝,兼有惊惶无措的哭声。
除此以外只剩静默,连远处的嘶吼都清晰可辨。
压抑的气氛中,有身影由远及近,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那些男女三五成群,胳膊上绑着赤红麻布,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气,正是连夜来袭的敌人们。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逐渐聚拢成庞大的战阵,待靠近东西两寨的交界处时,领头的先锋则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见敌方大举压境,西寨登时炸开了锅,尖叫与哀嚎此起彼伏。
一众老幼尽皆骇然,有长者颤抖着祷告,更有少女哇哇大哭。
至于负伤的残兵们,也都开始瑟瑟发抖,失去了对抗的勇气。
“摆好阵型!能打的跟我来!”
感受到膨胀的混乱,谈姓男子再顾不上犹豫,大吼着抓起脚边的长枪,挺身站到分隔东西两寨的隘口处。既有强者身先士卒,更多伤员也纷纷效仿,将一众老幼妇孺留在原地,强忍着伤痛与恐惧往隘口处走去。
一众老幼妇孺中,有名白裙少女楚楚凝立,先前始终都在冷静观望,与周围慌乱的男女形成鲜明对比。眼见人群开始流动,她才无声地迈开步伐,朝队首的谈姓男子走去,却被帮忙调度阵型的冯致敬拦下。
“你快躲后面去!”
“致敬哥,咱们......”
“赶紧!要开打了!”
眼下冯致敬神经紧绷,便是面对心仪的对象,也难以保持礼貌与优雅,连吼带嚷地将少女轰回陶百花身边。同一时刻,七色石的残兵各自落位,隔着百余米与敌方先锋对峙,而谈姓男子则使劲提了口气,振聋发聩的声音便响彻西寨。
“大伙儿!听我说!这帮丫挺!就是青藤的人!绑匪的狗腿子!”
“王八蛋搞偷袭!摆了咱们一道!想把咱们赶尽杀绝!”
“如果我们这会儿怕了!那过会儿一个也活不了!”
“齐老大他们正在战斗!很快就能腾出手来!”
“大家一定要顶住!撑到援军来救我们!”
谈姓男子目光如炬,瞳眸深处热浪翻涌,吼声如洪钟般嘹亮,于一众残兵心头轰隆鸣响。他们先前被青藤击溃,丢盔弃甲地逃到西寨,士气被铺天的恐惧所打压,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不敢有。然值此危在旦夕之际,求生欲终于盖过了恐惧,令他们重新焕发出滚滚战意,煞有与敌人殊死一搏的架势。
便在此时,不协之音响起。
“不会有人来了......”
声音源自某个角落,听上去绝望且虚弱。
众人闻声望去,见有人靠着墙根,竟是先前脱岗的哨兵。
“你说什么?!”谈姓男子厉声喝问,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使劲拽住哨兵的衣领。
“齐老大带马落跑了!没人会来救我们了!”哨兵的声音凄切沙哑,泛着哭腔艰难地说道。
仿佛关闭了音频设备,偌大的西寨突然寂静。
七色石诸人瞠目结舌,如雕塑般僵在了原地。
“果然跑没影儿了。”
数十丈外,夏琼同样听到这番话,当即露出玩味的笑容。
“士气彻底散了。”
聂宸渊定神观察,见敌方战意骤熄,被噩耗浇灭了斗志。
“那么现在......”
李暮雨面色煞白,额前挂满晶莹的冷汗,两腿也不时微微打颤,显然还没从脱力中恢复过来。可尽管状态不佳,他依旧挺立在队伍前列,时刻准备下达战斗指令。
虽然战斗还未结束,但胜负已是板上钉钉,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见对面士气虽失,却仍有几十号残兵,李暮雨不愿己方再添伤亡,心底便萌生了劝降的念头。可还没等他开口,唐威便抢上一步,扯着脖子嚷嚷起来。
“杀了这群王八蛋!为大伙儿报仇!”
唐威面容扭曲,两条手臂青筋暴起,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意。至于大多数青藤成员,由于尚未摆脱饕餮欲,此刻的表情则更加狰狞,闻声则纷纷举起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放声呼喝起来。
战吼霎时间震彻寰宇,于阴沉苍穹回荡不绝。
一双双眼球泛着猩红,一副副喉咙声嘶力竭。
仿佛成群结队的凶兽,誓要将敌人吞食殆尽。
滔天的热浪之中,李暮雨缓缓偏头,瞥了夏琼一眼。
“姐?”李暮雨露出询问的目光。
“也行。”夏琼无所谓地点点头。
“呵......”李暮雨释然一笑,腰间横刀猛然出鞘。
一场恶战下来,七色石固然节节溃败,可青藤的损失同样不小。作为组织的掌门人,李暮雨没有太多任性的机会,凡事都要以大家的安危为重。只是他一路走来,看到那一具具同伴的遗体,内心深处却同样有业火升腾。
血欲之心只会激化情绪,却也无法凭空创造本能。
即便没有饕餮欲作祟,复仇仍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譬如一年前的春天,在绝命逃亡的途中,隗迷被石猿一口咬掉脑袋。那时身边全是恶犬巨蜥,稍有差池便会一命呜呼,明明该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发疯般冲向石猿,哪管它身边有多少危险。
「大伙儿都不在乎,我还顾虑个啥......」
李暮雨念及此处,只觉念头瞬间通达,旋即高高举起横刀。
伴随着进攻的指令,青藤大军如潮般涌动,呼啸冲向前方的西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