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
暮春时节。
南部近郊一片安宁。
七色石一役,青藤虽然取得胜利,却也着实元气大伤。
物资被过度消耗,伤员们尚未痊愈,健全之人也疲惫不堪。
至于最惨痛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的哀恸,以及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时间来抚平,所以在局势安稳的当下,青藤诸人的首要任务便是休养生息。除了最基本的巡守外,各项日常事务几乎停摆,大家的日常活动也基本只局限于吃饭、睡觉、养伤、以及抱团闲侃。
先前由于时间紧迫,青藤诸人逃离小寨时,并未携带太多战利品,只拣了些高价值物件,譬如变色猪的腺体、飞龙的牙齿与骨骼、抑或是质量上乘的灵兵。等回到基地以后,他们也对此善加利用,不失时机地更新了一轮装备。
费水拿到了常虑的大斧。
凌飞认领了赵绪刚的长枪。
康国已和邢本雄平分了齐乱刀弯刀。
至于丰莱峥的钢叉,则直接被丢进熔炉,化作一盆滚烫的金属原液。
先前的大战中,唐威和聂宸渊兵器受损,便利用这盆原液做了修补。
青藤诸人经此一役,骨干力量折损颇多,再加上言鹳等人的出走,成员总数已然不足二百五十人。撤回基地的途中,李暮雨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童奕聪则展现出卓越的统筹能力,也获得了组织成员们的广泛认可。归营后的第三天,少年便在大家的见证下,获取了正式的首领资格。
诚如前人所言,战争是避之不及的灾祸,却同样也是难得的试炼。
为了赢得生存的权力,青藤诸人孤注一掷,与七色石拼死一战。
生死相搏之后,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同样赢得了丰硕的战果。
惨烈的现实鲜血淋漓,令人窒息扼腕的同时,亦会有种空前的领悟。
跨越生与死的界限,他们献祭了自己的天真,随着同伴的遗体一同埋葬。
历经此役,他们领教了战争的残酷,也明白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曾几何时,青藤面对的主要威胁,始终是严酷的环境与危险的凶兽。可随着组织的发展壮大,自然界的威胁逐渐趋于可控,而经历了年初的糟心事以后,大家伙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来自同类的恶意已变成了最大的隐患。
回到基地的头几天,大家可谓精疲力竭,基本上都处在挺尸状态。可夏琼在休养的同时,却也没忘记梳理战况,慢工出细活地弄了个战役复盘。待大家恢复了精力,她便牵头召开首领会议,对七色石一役做了总结。
在夏琼的眼里,青藤之所以取得大胜,要归结于多方面的因素。
首先,七色石被九天帮鹰巢所累,事先就已折损了大量战力,心态也受了相当程度的打击。反观青藤气势正盛,战前筹备工作十分得力,一应作战物资齐整无缺,全员也保持着极佳的状态,以强势之姿对阵颓势之态则必定占优。
其次,青藤于拂晓发动攻击,其时七色石尚在沉睡,纵是安排了必要的值守力量,也不足以应对处心积虑的庞大夜袭。凭借巨大的先手优势,青藤洞穿了七色石的防御,将敌人的反攻扼杀在萌芽中,这才得以势如破竹地获得胜势。
再者,借由刘周二人的口供,以及柳琴的阵前侦查,青藤诸人在发动突袭之前,就彻底摸清了七色石的家底,并在此基础上酝酿了科学的作战方案。在巨大的信息差面前,七色石犹如被蒙了眼睛,根本无法避免溃败的结局。
诚然这是场不错的胜利。
可是究其核心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好谈。
无非是有心算无心,以及对手不够强大。
按夏琼的话说,这相当于一个五岁小孩,连夜摸进别人家的房子,乱棍打死了一个七岁小孩,最多也就跟同龄人吹吹牛,可要是遇到心怀戒备的大人,恐怕就得被剁成肉酱喂霍兹犬了。
“或者反过来,如果他们偷袭,我们能抗住吗?”夏琼这般问道。
面对如此尖锐的问题,青藤诸人汗毛倒竖,同时更加暗自后怕。
毕竟在不久之前,七色石只靠两名卧底,就把大家伙折腾得死去活来。
倘若真有强敌夜袭,青藤恐怕亦难抵挡,大概率会重蹈七色石的覆辙。
对自身不足的清醒认识,通常会带来积极的转变。
青藤诸人也因此举一反三,开始酝酿全新的变革。
……
这日天气晴朗。
李暮雨结束晨间议事,来到基地西侧的河边。
其时春意已浓,河流两岸尽目葳蕤,葱绿的草木生机盎然。
李暮雨闭目调息,将精神集中于体内,像往常那般运转灵能。
磅礴的能量急速释放,形成白紫相间的雷场,迸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动。
这股雷霆精纯无比,威能较先前更上一层,却没有了难以驾驭的狂躁。
李暮雨心念微动,雷弧便于掌心聚拢,编织成一朵闪亮的白羽蔷薇。
从那喋血黎明算起,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李暮雨的伤势彻底愈合,几近报废的灵元获得新生,甚至就连虚浮的修为根基,也莫名其妙地稳固了下来。与出征之前相比,他的功力不仅变得更加扎实,就连御雷水平都上了一个台阶,编织出精致的雷花已是信手拈来。
然修为精进明明是好事,可他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呼......”
望着掌心的闪亮蔷薇,李暮雨幽幽叹了口气,目光逐渐也暗淡下来。他落寞地散去雷花,望着流水怔怔出神,过得片刻又蹲下身子,就着温润的河水反复揉搓手掌。
“我说咋找不着你,原来跑这儿躲清闲来了。”童奕聪由远及近,望着蹲地搓手的李暮雨,嘴唇不可查觉地抿了抿。
“我听小晴说,你这几天打了鸡血,一直缠着她练画符。”李暮雨不动声色地停止搓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抛向对岸。
“反正免费的,不学白不学,白嫖一直爽。”童奕聪模仿李暮雨的动作,可投出的石子却落在了河里。
“打完一场仗,给我来个性情大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夺舍了。”李暮雨瞥了童奕聪一眼。
“反正装不下去了,就干脆放飞自我咯。”童奕聪挑起眉毛,贱兮兮地盯着李暮雨。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笑出声来。
几句调侃以后,便说起了正事。
“青藤以后的发展方向,咱几个基本达成共识了。”李暮雨扭过脖子,望向不远处的基地,便看到一片井然有序的忙碌之象。“从目前的反馈来看,多数人还是赞成的。”
“统一思想,刻苦训练,加强值守,提高纪律性。”童奕聪捧了些河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虽然摆明了施加控制,可大伙儿也不是傻子,知道跟身家性命比起来,这点儿约束根本就是个屁。”
“显而易见的思维引导,说深了那就是洗脑。”李暮雨转过身子,朝东南方向走去。“可只要方法得当,约束就会换来战斗力。大家愿意主动接受,说明内心是认可的。”
“归根结底,这是大家信任我们,相信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童奕聪伸了个懒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你之前跟我说,信任是脆弱的。不过我现在倒觉得,只要呵护好这份信任,它就会变得无比强大。”
说话之间,两人绕过土坡,来到基地外的墓区。
墓区的最南边,设有一方无名冢,似乎是最近才挖的。
李暮雨目光低垂,望着坟前的花苗,很久都没有言语。
“还记得八千多年前,柳灭四国的故事吧。”童奕聪没头没尾,忽然聊起了烈阳史。“先元7370年春,柳文帝命神将出征,大败怀国数十万主力军。等柳军攻入怀都,神将柳昶得柳文帝授意,造就了前无古人的屠城惨案。”
“怀州城外遗民哭,遗民一半无手足。”李暮雨闻言点了点头,念起了那首源远流长的古文。“入即沸腾曾几时,十家已烧九家室。一时草死木皆枯,骨肉与家今又无。白发归来地上坐,夜深同羡有巢鸟。”
“可是在这之后,柳文帝励精图治,建立了烈阳洲首个集权帝国。”童奕聪话锋一转,说起了柳文帝的功绩。“颁布宽松的税负政策,建立赏罚有度的严明律法,各地国民书同文、车同轨,使用统一的度量衡。”
“对重要的历史人物,应该多维度地审视,才能得出客观的评价。”李暮雨露出苦笑,拍了拍童奕聪的肩膀。“在柳文帝的统治下,柳氏皇朝空前强盛,黎明百姓空前富足。盖棺定论的话,他算得上一代明君......可是小童,咱这事儿不能这么比啊......”
“我知道,比喻不是很恰当,但就是这么个意思。”童奕聪轻轻点头,换了种解释方法。“我是想说,在很多需要抉择的时候,我们真的很难面面俱到,经常需要付出些代价的……比这个更无奈的是,我们并非全知全能的神,总会有情报和思维上的欠缺,不可能每次都做出完美的选择。”
“这话客观上没错,如果干了烂事儿,这么安慰自己也未尝不可......”李暮雨视线游移,飘向不远处的基地。“可但凡是个人,就都有自己的立场。如果这代价是胡鑫和宋芸,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没错,是个人就有立场,所以这种事儿根本没有如果。”童奕聪笃定地摇摇头,语调随之逐渐提高。“因为我们已经是青藤的人了,你不但不会拿我们当代价,还会拼尽全力保护我们,哪怕会给你自己招灾。”
“......”
“对她的话,随便你怎么愧疚,随便你怎么忏悔。”童奕聪指向脚边的新坟冢,没等李暮雨开口回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但是面对我们,面对你想保护的人,你如果还这么想话,那就太对不起你自己、太对不起在乎你的人了。”
“小童......”
“我知道跟你说这些,大概率也没啥卵用。”童奕聪竖起手掌,示意李暮雨听自己说完。“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劝劝,因为我是得了你好处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青藤成员......你好好想想吧,我去练画符了。”
童奕聪说完这些,一溜烟跑下土坡,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望着少年的背影,李暮雨不知所语,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挪窝。
暮春清风微暖,拂过坡顶的新坟,轻轻摇曳着新蕊。
碧空无垠,万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