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怎么样了?”言鹳缓缓拖拽井绳,打上来满满一桶清水。
“还在烧呢。”听着农房里的咳嗽声,杨恭露出焦虑的表情。
“多让她喝水,这两天就不挪窝了。”言鹳盛了一瓢水递给杨恭。
“吃的也不多了,回头跟周围找找。”杨恭也没多言,扭头进了屋子。
如今已是四月下旬。
与青藤决裂以后,一行七人离开近郊,辗转抵达东部远郊的农耕区。
由于一路风餐露宿,杨小暖患上了感冒,今天开始更是高烧不退。
言鹳只得下令扎营,寻了间农房临时落脚,准备休息几天再做打算。
清屋扫炕,安顿病号。
拾柴搭锅,烧水备炊。
诸多琐碎的日常,对漂泊的一行人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的小事。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却也没人喊苦喊累,颇有种随遇而安的感觉。
只是虽已离开青藤,可对于未来的方向,他们却始终都没有头绪。
接下来去哪里?
不知道。
今后要做什么?
不清楚。
投靠旁人还是自立门户?
没想好。
该以怎样的目标活下去?
更是一头雾水。
“呼......”
言鹳撂下水桶,一屁股坐到井边,盯着西斜的日头发呆。
眼下青藤远在天边,他如愿离开了窒息之地,可心里却有种无措的迷茫。
对于自己的选择,言鹳从未觉得后悔,只因这关乎人性底线,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大是大非。可他心里同样明白,这次出走的确太过匆忙,以至于每一步都颇为盲目,也因此让自己的追随者吃了不少苦。
「大伙儿这么信任我,我不能委屈了他们......」
「我得负起责任,用我自己的方法保护他们......」
「最初的目标没有变,我得帮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嗯?!”
言鹳弓着身子,右手拳面杵着脸,脑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便在此时,视线尽头涌来一片黑点,随时间的推移由远及近。
待他眯眼望去,发现那是一支小队,加起来有十多个人。
那些人轻装疾行,看上去神色匆匆,领头者竟是暌违已久的荀焱枫。
队伍的末尾处,有女子跑得气喘吁吁,赫然是先前来报信的纪舒静。
“喂!喂!”
荀焱枫视力极佳,隔着老远便看见言鹳,微微一愣之后便冲了过去,而杨恭等人闻声也鱼贯钻出农房。纪舒静背着大黑伞,呼哧呼哧地紧随其后,见状先是露出茫然的表情,旋即则泣不成声地瘫坐在泥里。
“别急着哭,青藤赢了。”心知纪舒静会错了意,言鹳简明扼要地说道。
“啊!”纪舒静闻言破涕为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发出狂喜的尖叫。
“呼......太好了......”荀焱枫同样如释重负,仰起脖子狠狠吐了口气。
眼下这支小分队,是灵能奇兵的急先锋,与大部队甩开了一些距离。眼见危机已然不再,荀焱枫便遣下属赶去报信,告知带队的肖遥等人不必着急,并计划跟随言鹳纪舒静返回南郊,与阔别大半年的青藤诸人见个面。
言鹳闻言却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
“要去你们去,我们跟青藤没关系了。”
......
傍晚。
袅袅炊烟自田间升起。
灵能奇兵的大部队已然到场,此刻正围在篝火旁享用晚餐。
某间破旧的农房前面,另有一伙人沉默对坐。
“非得这样么?”纪舒静身体前倾,眉头轻蹙地盯着杨恭。
“就这样吧。”杨恭已然懒得掰扯,有些疲惫地晃晃脑袋。
“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才领了这报信的任务。”纪舒静以手托腮,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可不管暮雨他们再怎么样,也都是为了保护大伙儿啊。你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这事儿都要翻篇儿了,临了又整这么一出……还把小暖这老实巴交的孩子给拽上了,真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
“舒静姐,不怪他们,我自愿的。”杨小暖此时已然退烧,虽然仍旧有些萎靡不振,却好歹不用卧病在床了。
“你这是何苦呢,跟他们瞎折腾有什么好......”望着那张煞白的小脸,纪舒静不由得鼻头发酸。
“嘻......”面对困惑不解的纪舒静,杨小暖腼腆地抿嘴不语,眼中始终闪烁着澄澈的光芒。
望着那抹坚定的笑容,纪舒静无奈叹息,起身走向别处。
与此同时,一口水井旁边,几位熟人正在促膝长谈。
“我们要入伙。”言鹳开门见山。
“好啊!”肖遥闻言立刻表示赞同。
“怎么?不方便?”言鹳目光一转,望向略显犹豫的荀焱枫。
“倒不是不方便......”荀焱枫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斟酌言辞。
“要怕得罪青藤,我马上带人走,不让你们为难。”言鹳生硬地吐出一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为了屈贡的事儿,我都准备好跟青藤翻脸了。”荀焱枫倒也不以为意,对言鹳笑着摆摆手。“跟怕不怕没半毛钱关系,所以你激我也没用。”
“那就是顾及情面,不想打他们脸呗,有什么两样。”言鹳硬邦邦说道。
“有病,大病。”怀络梅抬起胖乎乎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太阳穴。
“说句你不爱听的,都来这鬼地方了,面子值几个钱。”荀焱枫听罢依旧不恼,与言鹳推心置腹地沟通。“我倒是觉得吧,身边有帮亲不帮理的人,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儿,就算理念上有冲突,也不止分道扬镳这一条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言鹳闻言嗤之以鼻,双拳紧紧攥在一起,话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就算渴死饿死,被凶兽吃到肚子里,也不会跟滥杀无辜的人为伍!”
“有底线有原则,你这人挺不错,我支持你!”肖遥听完两掌一拍,朝言鹳竖起大拇指。
“行吧,你再考虑一晚上。明天没改主意的话,那就来灵能奇兵吧。”荀焱枫听罢没再多言,拽着肖遥起身离开。
井边只剩言鹳和怀络梅。
“又见面了。”
“嗯。”
“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错。”
“你们去森林里了?”
“对。”
“听说挺危险的?”
“大马,大花,大猴,大猪,吃人。”
“大马?”
“老大了,有犄角。”
两人一别数月之久,怀络梅仍是那般模样,胖胖的手脚圆圆的脸,说话时依旧充满了异域风情。言鹳抱膝而坐,余光注视着身旁的女孩,久违的安定感涌入胸中,刚强的情绪随之变得柔软,连日来构筑的心墙也悄然溶解。
“打了一场大仗?”怀络梅开口问道。
“嗯,血流成河。”言鹳慢悠悠地点头。
“细说。”怀络梅张大眼睛,似是来了兴趣。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言鹳开始娓娓道来。
此时四下再无旁人,言鹳逐渐卸下防备,便枕着双臂平躺下来,一边欣赏夜空一边讲故事。伴随着他的声线,那些并不算遥远的记忆,便化作一幅怪诞的油画,在怀络梅的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真正的战争,是恐怖的绞肉机,是血腥的屠宰场......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脖子上开了条小缝儿,马上就开始抽筋蹬腿,没过多久就成尸体了......仔细想想,真挺荒诞的,也挺讽刺的......人类十月怀胎,几十兆个细胞分裂整合,好几千个日夜才能长大成人,结果一刀下去就被轻而易举地毁掉了......”
“动物,都一样。”怀络梅始终安静聆听,此时则捡起一根树杈,自上而下地用力空挥。“杀猪,这样,啪,抽筋,蹬腿,死。”
“人类是大自然的杰作,跟猪又不一样......”言鹳闻言哭笑不得。
“猪不同意。生死面前,万物平等。”怀络梅将树杈抛向天空。
言鹳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怀络梅则俯下身子,与言鹳并排躺在一起。
一男一女,一胖一瘦,竟有种不协调的美感。
“我曾以创立青藤为荣。”
“青藤不错的。”
“但是它变了。”
“它想活下去。”
“那也不能滥杀无辜啊!”
“滥杀没有,威胁排除。”
“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我跟这种人势不两立!”
“哦。”怀络梅翻身站起。
“嗯?”言鹳面露困惑。
“势不两立。”怀络梅扭头便走。
“你......”
言鹳起初微微一愣,随即想明白了这番话,内心深处不禁一阵绞痛,愤懑的情绪也接踵而来。若是换成别的某个人,他完全可以冷脸相对,或者轻蔑地一笑置之,可唯独不能接受这人是怀络梅。
言鹳恨恨地偏过脑袋,倔强着不去看那背影,宛如一个怄气的孩子。
谁知过了片刻,怀络梅却是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把烫熟的野菜。
“吃。”怀络梅伸出小胖手,将野菜递到言鹳面前。
“不吃。”言鹳一个侧身,把后背亮给怀络梅。
“不吃我吃。”怀络梅毫不在意,自顾自大快朵颐。
“怀络梅,你好好回答我。”言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死死盯着怀络梅的眼睛。“你刚才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我,活着,重要。”怀络梅的口中满是菜叶,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我认识的,活着,也重要。其他,随便。”
“......行,行!”
言鹳听了这番话,心头登时冒起邪火,将怀络梅独自撇在井边,扭头走回先前落脚的平房,示意杨恭等人立刻准备开拔。六名同伴虽然不明所以,却依旧不假思索地收拾起东西,就连风寒未愈的杨小暖都没有丝毫抗拒。
“大晚上的去哪儿呀?”荀焱枫闻声赶来,见状不禁眉头大皱。
“就不叨扰了,有缘再会。”言鹳黑着脸拱拱手,继续埋头打包行囊。
“咋的了这是?络梅!络梅!你俩整啥呢?!”肖遥同样困惑不解,便将目光投向水井旁,却见怀络梅优哉游哉地啃着菜叶子。
“小暖都这样了,还走什么走啊,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呗!”望着咳嗽连连的杨小暖,纪舒静于心不忍地劝道。
“用不着你们青藤的人费心。”言鹳生硬地回绝了纪舒静,将大小包裹扔上一辆木板车。
“简直神经病,吃饱撑的......”
众人正自争执不下,忽有闲言碎语飘来。
言鹳猛然扭头,便看到一名年轻男子。
那男子三十来岁,生得一双眯眯眼,还有一对薄薄的嘴唇。
见言鹳投来目光,他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摆出欠揍的表情。
“你说什么?”言鹳微微偏头,眯眼盯着不远处的男子。
“我说,神经病,吃饱撑的。”男子拉长声音重复一遍。
“你什么意思?”言鹳的目光逐渐变得危险。
“字面意思,病得不轻。”男子露出鄙夷的表情。
“你,你,闭。”眼看冲突即将升级,怀络梅终于吃饱喝足,便慢吞吞地赶到场间,用剩下的菜叶子堵住两人的嘴,随后把虚弱的杨小暖推回农房里。“要走,你走,她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