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某条溪边。
曹鹫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朝下属们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原地休息。
持盾者先前反应不及,被灵能冲击伤了脏器,路上一直凭意志强撑,此刻终于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与持盾者相比,化蟹者的模样更加凄惨,化形时的蟹螯被钢棍敲碎,恢复人形后的手臂弯成了奇怪的角度。
至于队尾处的裴荡,此时早已接近透支,见状一屁股瘫到地上。
他的左手齐腕而断,伤处不停引发疼痛,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
至于他此时的心情,则比那汗水还要冷,犹如冬天的一场大雪。
虎牙帮战败以后,裴荡被迫加入鹰巢,起初心里老大不乐意,后来却发现这里挺适合自己,就连饕餮欲都不用刻意压制,于是便愉快地做起了土匪小弟。如今过了一年时间,他的修为日益增长,近两个月还当上了狩猎领队,被不少人视作鹰组的后备队,在组织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红人。
遥想不久之前,曹鹫携精锐深入城区,鹰巢主力则准备向西进发。
裴荡踌躇满志,本想借机建功立业,不料却被掌门人留下来看家。
「看好家,别出事。」
这是曹鹫撂下的指令。
对于曹鹫的要求,裴荡虽然满口应承,可内心却有些不屑。
毕竟所谓的看家,无外乎提防凶兽,以及盯住家里的“牲口”。
鹰巢之中多猛男,平时最爱打打杀杀,早将基地附近犁了个遍,周围几乎见不到凶兽的影子。至于家里的“牲口”们,则早被培养出了奴性,莫说揭竿而起反抗强权,恐怕就连逃跑的胆子都没有。
在裴荡的眼里,看家工作纯属屈才,所以平时也不怎么上心。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有个“前同事”猪油蒙了心,竟连夜打开“猪圈”的大门,悄悄带着不少老幼卷铺盖跑路。裴荡自知难逃其咎,唯恐曹鹫回来以后问罪,这才着急忙慌地出门追杀。
裴荡等人挥师南下,先是斩了始作俑者,随后兵分两路追赶余孽,并于不久前截杀了一批“牲口”。当时他们又气又恼,满脑子只想着杀人泄愤,隔了一整天才想起来还没收集证物。于是乎,裴荡又回到那幢小楼附近,准备砍了死者的脑袋回去交差,没曾想却让旧日之敌砍成了残废。
「该死的雏儿......」
「丫的小混球儿......」
「每次都跟老子作对......」
念及自己的遭遇,裴荡的表情逐渐狰狞。
可没过多长时间,狰狞便瞬间化作惊惧。
只因曹鹫缓缓走了过来。
“我出门之前怎么说的?”曹鹫蹲下身子,把手搭在裴荡肩上。
“看好家,别出事......”裴荡吓了个激灵,牙齿开始咯咯打颤。
裴荡先前性命垂危,忽见曹鹫莫名到场,第一反应既不是害怕,也没琢磨对方为何会在此处,只想抱住自家老大的大腿保命。可是此时此刻,面对掌门人的质问,他却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你怎么答应我的?”曹鹫开口问道。
“属下办事不力!辜负了曹爷的信任!”裴荡闻言骇然,麻利地跪伏下去。
“跑了的人呢?”曹鹫继续追问。
“那些忘恩负义的混蛋!全被属下杀了!”裴荡想都没想便飞快地回答。
“我让你杀了?”曹鹫皱起眉头。
“呃?”裴荡愣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见曹鹫的目光逐渐危险。
“你这是替我做主呢?”
“不是!不是!我没有......”
“谁给你的胆子?”
“别!曹爷!别!属下知错了!”
“你可真是......”
“曹爷开恩!饶我一次......啊!!!”
裴荡话没说完,只见曹鹫站起身来,将长柄巨镰举过头顶。
下个瞬间,利刃便欻地落下,他的左臂随之飞离身体。
“再有下次,断的就是脖子。”
曹鹫收起巨镰,不再去看哀嚎的裴荡,扭头走向先前坐过的大石头,双手枕着后脑勺平躺了下来。仰望着湛蓝的碧空,斜睨着阳光下的流水,鹰巢掌门人思绪流转,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在一般失踪者看来,泠雨城区是恐怖禁区,平时基本都避之不及。基于这样的共识,人们大多选择在郊区安家,而在规划出行路线的时候,也往往会放弃那些横穿城区的捷径。
可作为鹰巢掌门人,曹鹫不仅胆识过人,还拥有称霸泠雨的野心,以及与之匹配的强大实力,自然不甘心让城区成为绊脚石。为了扩展活动范围,让称霸之路更加顺畅,他决定探探城区的底细,便携部分鹰组成员深入城区。
鹰巢诸人自北向南,朝城区内部不断纵深,虽未真正踏入市中心,却也探明了许多未知的区域。确认无力继续深入后,曹鹫等人便改道向东,横穿了整个东北部城区,用相当短的时间来到了城市东侧。
曹鹫本想取道太阳湖,偷偷看看烙魂的近况,却偶然遇到了张惶的下属,细问才知有部分老幼趁乱跑了。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亲自带队寻找漏网之鱼,这才与李暮雨等人撞了个正着。
早前一年以前,鹰巢和青藤便碰过面。
因为那次遭遇,青藤诸人损失惨重,由此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可对好战的鹰巢来说,这种事情却时有发生,所以曹鹫都没去记对方的名字。可如今再度会面,他却对李暮雨产生了兴趣,记忆碎片也重新拼合成对手的轮廓。
灵元初期修为,根基还算扎实。
身体素质过硬,刀法颇有建树。
元素亲和体质,擅长使用雷法。
战斗风格干练,果敢却不鲁莽。
虽然样样不如自己,却也能算个对手了。
至于那个叫青藤的组织,如今似乎也初具规模了。
遥想先前大小战役,鹰巢往往所向披靡,可这回一场激战下来,双方精锐仅是互有损伤,若再算上先前折损的杂兵,里外里其实还吃了个小亏,甚至连率众撤退都是形势所迫。
诚然没有援军接应,李暮雨恐怕在劫难逃,可曹鹫并非自欺欺人之辈,不会拿这种借口安慰自己。甚至在离开现场前,他连一句狠话都没放,更没纠结苗家姐妹的归属权。
毕竟那是真正的对手,逞口舌之勇毫无用处。
“你们仨,去查查这个青藤,但是不要用力过猛。”曹鹫想到这里,便缓缓坐起身来,对三名状态尚可的鹰组成员下达指令。“先别打草惊蛇,查不下去就回来,别误了后面的正事儿。”
……
当日傍晚。
废弃工厂的院子里。
四名男子围在篝火旁,一边喝汤一边聊闲天。
“我之前对上曹鹫,也是被打得找不着北,后来老想着要一雪前耻。”回忆起先前的遭遇,荀焱枫同样心有余悸。“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是打不过。”
“没刚开始差距那么大了,不过咱要想追上他,乐观估计也得几年。”李暮雨白天被火撩了头发,回到工厂以后干脆剃了个光头。“不提打架那股劲儿,就说同是元素亲和,他的体质也明显比咱俩好。”
“流氓会武术,真就是个大祸害。”肖遥捏着根木棍,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火堆。“我听那个苗倩倩说,鹰巢一直在北面活动,不停吞并那些小势力,最近好像集体去西边了。”
“我看他们这架势,保不齐哪天膨胀了,去找九天帮磕一茬儿。”唐威白天腰腹受伤,此时仍不敢大声说话。“不过我就奇怪了,既然目标是西边,曹鹫为啥跑这儿来了?”
“九天帮这种大家伙,曹鹫应该暂时不敢惹。”
对于曹鹫为何来此,李暮雨同样不明白,却大概能猜到鹰巢的扩张思路。他捡了一根枯枝,先是在地上画了个大圈,随后在右上部画了个太阳,又在左下部画了半个月牙。
“城区是片禁地,九天帮在西边活动,太阳湖被烙魂占着。”李暮雨大手一挥,在地图北面画了条弧线。“也就是说,烙魂和九天帮的地盘之间,差不多是整个西北部郊区,鹰巢都可以大张旗鼓地扩张。”
“北面的失踪者,要么‘自愿’入伙,要么就被鹰巢干掉。”对于鹰巢的做派,肖遥自是一清二楚。“鹰巢这么吞并下去,没准也会变成庞然大物。这回曹鹫肯定盯上青藤了,你们以后可得留神。”
“城区是天然屏障,九天帮和烙魂也是绊脚石。”李暮雨又捡了些枯枝,各自递给其他人。“曹鹫目前犯不上劳师袭远,大摇大摆来找我们麻烦,不过该做准备还是得做,毕竟按鹰巢那尿性,早晚还得跟他们掐。”
荀焱枫此次外出,旨在送纪舒静等人返程,待听闻青藤得了张地图,便计划随李暮雨进山探索。可基于白天的遭遇,四人都感觉到了威胁,意识到计划需要调整,所以在一番缜密讨论后,他们便就后续行动方案达成共识。
因为白天那场激战,曹鹫瞄上了李暮雨,不排除后面暗派人手,到东郊打探青藤虚实的可能性。可由于荀焱枫没露面,曹鹫恐怕也不会意识到,青藤还有灵能奇兵这个坚实的盟友。基于这样的判断,李暮雨提议分头行动,即灵能奇兵留在东边,主要力量暂时不与青藤接触,如此既不会引起鹰巢怀疑,还能更好地控制东部郊区,在此过程中不断吸纳零散失踪者。
双方同时还意识到,鹰巢这般行事风格,与寻常人类势力大相径庭,可以说是多数失踪者的公敌。不管是想拯救世界的人,还是想要踏实种田的人,抑或是立志逃离泠雨的人,都会天然站在鹰巢的对立面。所以对付这颗毒瘤时,不能只靠青藤和灵能奇兵,还应该尽可能地动员大众,尤其是那些实力强横的组织,譬如烙魂和九天帮这两尊庞然大物。
“烙魂与世无争,又不害怕鹰巢,有可能置身事外。”荀焱枫猜测道。
“可如果鹰巢继续变强,没准就由不得他们了。”李暮雨说到了关键。
“那就去跟烙魂谈谈,告诉他们躲是躲不掉的。”唐威提出耿直的建议。
“要这么说的话,人家未必搭理,没准还怀疑咱的动机。”肖遥如是说。
“之前碰上丁忆,我听他话里话外的,也不是完全不想回国。”荀焱枫扭头望向北方,忽然说起先前那次碰面。“估计是有五色土的前车之鉴,他们害怕探路的时候战损太大,万一最后落个空就更得不偿失了。”
“那咱干脆这样,谈肯定得和烙魂谈,但是不妨带着善意去。”李暮雨轻轻点头,后续的计划在脑中展开。“还是先去山里,看看能发现点儿啥,如果有重要的线索,到时候带着消息去找烙魂,也更容易给他们拉到同一条战线。”
基于这样的认识,几人决定进山计划不变,再视情况决定何时拜访烙魂。与此同时,荀焱枫还建议李暮雨,等联合行动结束以后,随其前往九天帮与司马日天一叙。
“我知道你有顾虑,但这事儿怎么说呢......”荀焱枫摘掉手上的凝霜戒,拇指用力弹向空中,随后又稳稳接住。“九天帮那种气氛,你接触了就会明白,即便跟咱不是一个路数,也同样是一群值得信赖的人。”
“嗯,我明白,我倒不是顾虑。”李暮雨露出苦笑,目光变得意味难明。
逃回基地那天,李暮雨听说九天帮没有追来,在庆幸之余也有种难言之情。因为从结果来看,九天帮大概只是路过,恐怕并未与七色石暗通款曲,种种威胁也不过是他的主观臆测。
威胁可能并不存在。
当时兴许都不用跑。
那些俘虏也白杀了。
从结果看,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李暮雨非常清楚,以结果粗暴地反推过程,是种没意义的马后炮行为,所以平时很少会谈起这些,可心里终归有个巨大的疙瘩。如今面对荀焱枫,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末了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我没经历那些,所以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荀焱枫若有所悟,便笑着轻轻摇头,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不过我确实想过,如果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李暮雨没有作声,喉头却动了一下。
“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情报是非常有限的,你们没有上帝视角。”荀焱枫身体前倾,语调也逐渐变强。“你当时的做法,对得起跟着你的大伙儿,对得起掌门人这个位子。”
“......谢了,伙计。”李暮雨沉默良久,只道出一句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