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中游。
麻曙平躺在地上,手脚被砸得稀烂,浑身上下满是血迹。
他的胸膛缓慢起伏,身体已然动弹不得,唯有脖颈尚可移动。
“噫......”
麻曙把脑袋扭向左侧,见老罗和老黄叠在一起,两具尸首落得支离破碎,而在更远处的棚屋旁,则是倒在草垛上的一男一女。那妇人衣衫不整,手上绑着染血的布条,正被一个年轻土匪压在身下。在遭受侵犯的过程中,她仍在不停地挣扎呓语,口中反复喊着“杀千刀的奸夫”之类的话。
“呜......”
麻曙看不下那画面,吃力地将脑袋扭向右侧,便看到一老一少两具遗体。老者是年迈的崔婆婆,此时正侧身卧在地上,怀里抱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被一柄长枪贯通了躯干,活似被竹签串起来的肉串。几丈外的草垛上,则是四仰八叉的孙大妈,额前插了一支折断的木箭。
“呼......呼......”
意识逐渐模糊,麻曙的情绪无法再起波澜,便干脆认命般地仰面朝天。他只觉手里空空落落,本能地想要摸索自己的钢棍,却发现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兵器是“双胞胎”,而另外那根一模一样的钢棍,则被副帮主留在了平安无忧之港,权当是给予陌生失踪者们的馈赠。
「帮主......副帮主......」
「你们安全了吧......」
「跑得远远的啊......」
「可千万别回来......」
「可一定要......欸?」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瘦削的脸,挂着淡漠的神情,而目光却有些复杂。
明明熟悉至极,然在此时此刻,却又陌生得无以复加。
须臾之间,麻曙的眼神骤然狰狞,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短暂的抽动之后,他的意识终于开始涣散,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唉......”
望着断气的麻曙,杨梼发出幽幽轻叹,旋即痛苦地转过脸去。
他先前一路走来,遇到了数百尸首,皆是曾经熟悉的脸孔。
对于自己的选择,他始终不曾后悔,毕竟这关乎身家性命。
可目睹此情此景,纵是如他这般理智,却也终究难逃悲恸。
在鹰巢的计划中,杨梼是重要的一环,甚至可以说是关键人物。无论是配合金轩下药,还是借助西风偷偷放毒,但凡哪个细节出现纰漏,曹鹫恐怕都得夹着尾巴逃跑。可作为这回的头号功臣,他非但没有任何成就感,反而快要被焦虑与彷徨吞没。
他不知曹鹫是否会如约赐予解药。
亦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将会如何。
只知自己的性命在对方一念之间。
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能一厢情愿地祈祷。
祈盼曹鹫能良心发现,善待他这个投诚之人。
……
“寰宇太殿之外,万千英雄齐齐拜倒,称颂之声响彻九霄。”
“他们皆是一方豪杰,拥有卓尔不群的修为,是世人眼中神话般的存在。”
“可在濮阳天面前,他们却低眉顺目,尽显谦卑之态。”
“那神祗般的伟力,那圣人般的情怀,于他们脑中烙下了不灭的印记。”
“奸邪之辈莫敢造次,正义之辈追随左右,良善之众顶礼膜拜。”
“这如今的天下第一,当属实至名归。”
河流中游的这间棚屋,原本是司马日天的营帐,可当时间来到了后半夜,却被鹰巢的强者们鸠占鹊巢。此时此刻,匪首们正围在案台前,轮流传递着一卷木简,屋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当念至结尾部分时,则轮到姬鹭颜出场。
“置身世界中心,感受着亿万目光的聚焦,此时的濮阳天却有些走神。”姬鹭颜接过木简,用眼睛简单扫了几下,便开始了她声情并茂的表演。“他的双瞳澄清透亮,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历尽沧桑......那目光洞穿万千豪杰的赞颂声,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投向了整个世界的东极......待瞧见那记忆中的身影时,则禁不住热泪盈眶......唉?!下面怎么没有啦?!简直标准断章狗!快快快!谁给我找找下一卷!我要看感情戏!”
姬鹭颜倾情投入,不仅声音抑扬顿挫,举止与表情也惟妙惟肖。
待到表演落幕时,还不忘吐槽原作者,引得场间诸人哄堂大笑。
“倒也是个奇才,当这鸟帮主简直委屈了!”徐昀烨乐不可支,趴在兄长的肩上颤抖不止。
“回头要抓住他,可以留条狗命,让他给咱说书听。”徐昀晖虽不像弟弟那般放肆,却也明显是在忍着笑意。
“男的你们随便整,那小娘们儿得留给我!”严虎半仰在地上,小腿绑着粗制布条,手指骨节捏得咯咯直响。
“曹爷,我去巡一圈儿。”棚屋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脸汉子,先前一直都没吭声,此时则向曹鹫抱拳请辞。
“你这时候走了,曹爷的安全怎么办啊,九天帮可还有余党呐!”潘隆冬笑着调侃了一句。
“......”黑脸汉子刚走到门口,闻言身体停顿了一瞬,扭头又见曹鹫瞥了潘隆冬一眼。
“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见曹鹫面色不善,潘隆冬识趣地闭上嘴,朝黑脸汉子拱了拱手。
“他逗你呢,去透透气儿吧,我现在安全得很。”曹鹫温和地摆摆手,示意黑脸汉子不必在意。
“不过这次行动吧,除了跑掉些余党以外,总体来说还是挺成功的。”待黑脸汉子离开棚屋,贾枭鸣方才露出笑容。
“成功是成功,损失也不小。”面对巨大的胜利,曹鹫却没得意忘形,而是双肘撑着案台,于脑中认真复盘起来。
麻曙等人战败后,九天帮便一溃千里,少数残兵败将张惶撤向南方,河流下游的老弱妇孺则分散逃窜。反观以弱胜强的鹰巢,前后也损失了一百来人,加之部分核心战力受伤,便没再追赶九天帮的残部。
一场恶战之后,很多鹰巢成员亟待宣泄,便开始对没跑掉的俘虏下手。九天帮留下的诸多辎重,则一夜间成了无主之物,继而遭到土匪们的哄抢。至于曹鹫本人,对此倒也放任自由,权当是对手下人的慰藉。
按照最开始的预想,鹰巢本打算兵不血刃,即便是后来计划有变,也未料到对方的抵抗如此激烈。经此一役,他们固然战胜了九天帮,获得了整个西郊的控制权,却也付出了预料之外的代价。
鹰巢作为胜利者,自身同样损失惨重,料来须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到开战前的实力。可便是付出如此代价,都没能灭掉司马日天和米罡,这让不愿意吃亏的曹鹫多少有些不爽。
“曹爷,杨梼回来了!”鹰巢首领们说话之间,门口草帘被使劲掀开,一名壮汉大跨步入内,而杨梼则紧跟其后。
“嗯,你去忙吧。”曹鹫支走了壮汉,随后慢悠悠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畏畏缩缩的杨梼。
“曹爷,幸不辱命......”杨梼低眉垂目,朝曹鹫抱拳行礼。
“嗯?幸不辱命?”曹鹫闻言咧开嘴角,露出夸张的笑容。
“曹爷,我......”
“我们死了一百多个兄弟。”
“可是......”
“司马日天和米罡也没抓着。”
“那是......”
“你管这叫幸不辱命?”
“......”
杨梼先前想了一路,斟酌如何向曹鹫复命,此时刚想委婉地表表功,便被劈头盖脸质问一番,于是吓得再也不敢说话。曹鹫则明显没说够,便缓缓走到杨梼旁边,脸上的刀疤拧成奇怪的角度。
“你明不明白,这么大的损失,得多久才能恢复?”
“......”
“你知不知道,这一百多个兄弟,跟我都是什么交情?”
“......”
“你能不能理解,死了这么多兄弟,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
“还是说,你根本就理解不了,因为你一直念着旧情......”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
感受着彻骨的寒意,杨梼顿时汗毛倒竖,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望着对方的反应,曹鹫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可很快又换了一副认真脸,蹲到杨梼身边恨铁不成钢地念叨起来。
“我吧,向来用人不疑。”
“......”
“既然你已经投诚了,我也该信你没异心。”
“......”
“只不过你这个表现,啧啧啧......”
“......”
“也罢,我说到做到。”
曹鹫摊开右手,接过贾枭鸣递来的药丸,轻轻搁在杨梼的掌心里。
杨梼见状感激涕零,赶紧将药丸吞进肚里,随后朝曹鹫使劲磕头。
“感谢曹爷信任!感谢曹爷信任......”
“别急,听我说完。”
“欸?”
“这是暂时性的,等下件事做好,给你永久解毒。”
“什么事?”
“去找金轩,给他帮忙。”
“......”
对于死掉的百余下属,曹鹫虽然感觉很肉疼,却也完全谈不上悲恸。毕竟在他的眼里,除去个别几人以外,鹰巢成员基本与棋子无异,属于随时都可以牺牲的对象。
曹鹫之所以训斥杨梼,自然是为了吓唬对方。
至于后面的这番作为,则是演给另一些人的。
鹰巢侵略性极强,主要靠吞并扩大规模,所以曹鹫并不排斥外来者。
如潘隆冬贾枭鸣等人,只要拥有足够的价值,亦可获得重要的席位。
只是从始至终,由曹鹫揽入麾下的强者,大多是被正面击溃的降将。
被悄咪咪策反、以内鬼身份完成任务的,放眼鹰巢还真就是头一号。
诚然人心经不起考验,倘若别人受到胁迫,多半也会委曲求全。
可对背叛旧主的人,曹鹫理解归理解,却终归难以放心。
为稳定众多归降者,曹鹫不能公然卸磨杀驴,最终选择安排个危险任务,希望杨梼能死于这份差事。倘若对方真能不辱使命,彻底铲除九天帮的余孽,届时再给与奖励也不算迟。
“......是,曹爷。”
杨梼胆子虽然不大,可脑子却也不算笨,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曹鹫的想法。只是事已至此,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向曹鹫叩首拜谢,顶着匪首们的坏笑离开棚屋。
此时虽是后半夜,可鹰巢诸人却毫无困意,要么凑在一起大吃大喝,要么在东奔西走地找乐子。有些人听了杨梼的事迹,便专程跑过来观摩本尊,或是干脆凑上前来寒暄,对其丰功伟绩大加称赞。
“嘿!可以啊!爷们儿!”
“无毒不丈夫!当真流弊!”
“你懂个屁!这叫大义灭亲!”
“觉悟杠杠的!你们都学着点儿!”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着叫着好不快活,可置身人群中心的杨梼,心里却仿佛堵了块大石头。明明身处露天旷野,他却感觉喘不上气来,没跟土匪们聊几句便落荒而逃。
“呼......呼......呼......”
杨梼跌跌撞撞,呼哧带喘跑到河边,捧起河水使劲搓了搓脸,混乱的情绪才逐渐趋于平静。他先前累了一整天,此时却同样没有困意,便顺着河畔往旧桥方向溜达,随后看见一名男子推着板车,正默默地给战死的人们收尸。
那是个黑脸汉子,生得高大且强壮,看上去老实且木讷。无论是鹰巢悍匪的尸首,还是那些惨死的九天帮众,都被他拖进一处柴火堆里,整整齐齐不分阵营地摆了一圈。
黑脸汉子做完这些,从远处拿了根火把,点燃以后丢进柴堆里。
面朝着熊熊烈火,他跪地磕了几个头,浑厚的声音随之响起。
“......以我之言,伴君长眠......”
“......以我之歌,助君安宁......”
“......以我之祷,换君救赎......”
“......以我之颂,愿君往生......”
“......肉体凡胎难免俗,柴米油盐多烦忧......”
“......筋为绳来骨为笼,三魂七魄皆作囚......”
“......一朝回归极乐境,驾鹤西去逍遥游......”
“......红尘旧事尽成烟,大千世界不停留......”
黑脸汉子双手合十,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正是赠与逝者的《往生祈言》,也因此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杨梼站在不远处,不知不觉间有些出神,随后听到耳畔响起杂音,却是两名鹰巢成员低声议论起来。
“你知道么,他这回也没干活儿,全程就跟后面杵着。”
“多新鲜啊,除了咱被锤的那两回,你哪次见他出过手啊?”
“唉,我也想这样,成天屁事儿不干,还有人给伺候着。”
“可不敢这么说,那是曹爷的亲卫,咱跟人家比不了!”
“呵......”
“哈......”
大概是场面有些无聊,土匪们只旁观了一阵,便失去兴趣各自离场。待到东方鱼肚白,滚滚熊焰只剩余烬时,黑脸汉子方才站起身来,也因此注意到孤零零的杨梼。
四目相对的瞬间,杨梼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见那黑脸汉子扭头就走。望着那渐远的高大背影,他突然间觉得如鲠在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躲到一个草垛后面啜泣起来。
“呜......呜......呜......”
杨梼捂着脸趴进茅草,起伏的脊背颤抖不止。
明明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呜咽却止不住流出指缝。
也不知是在顾影自怜,正为将来的命运担忧。
还是为了那些朝夕相处、却被自己葬送掉的生命。
抑或是为了那曾经强盛一时、又一夕间成为历史的九天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