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城区边缘。
某座破落的大院内,某间逼仄的西屋里。
脏兮兮的破土炕上,司马日天仰面静卧。
男子正值壮年,原本意气风发,可如今却骤然苍老。
他的神情木讷呆滞,左手攥着一枚吊牌,右手捏着一片木简。
历经多年风吹雨淋,那金属吊牌已然锈迹斑斑,其上刻印的信息有些模糊,细看之下却能辨认出“司马日天”、“纪元742年”、“海崖县”、“最低生活保障”等字样,而那木简片则破损开裂,表面沾染了凌乱的墨迹。
“嘎吱,嘎吱。”
老旧门轴轻响,袁菲菲走进屋内,手中端着一只木杯。
女子坐到床边,用小勺盛了些水,缓缓喂进司马日天嘴里。
清水咕嘟入喉,司马日天轻咳了几声,半闭的双眼依旧毫无神采。
袁菲菲拍拍帮主的胸口,见对方左脸仍未消肿,于是下意识露出苦笑。
遥想那个午夜,九天帮被鹰巢击溃,米罡则率领二十余人撤往西南方向。基于先前的安排,外出的帮众想必还在城里,所以在远离危险区域以后,这支小队便改道向东前进,并暗中祈盼与自家残部汇合。
在那场激战中,米罡始终置身一线,而其余人大多身在后方,没有直接参与生死搏杀。所以纵是受尽奔波之苦,无伤在身的人们倒也性命无忧,唯独司马日天的状况让他们倍感焦虑。
自打那晚以后,司马日天便似丢了魂,一夜间陷入呆滞状态,变成了不能自理的废人,不仅完全无法正常沟通表达,就连奔波赶路都要靠别人驮着。其时米罡旧伤未愈,却毅然决然挑起重担,开始照顾司马日天的起居。
数日奔波之间,米罡变成了老妈子,始终驮着司马日天赶路,沿途还不停在对方耳畔絮叨,试图让这个男人重新恢复精神。只有累到坚持不下去时,她才会短暂地卸下担子,将帮主交给旁人照顾。
这天下午,逃难的小队历经辗转,最终来到了城区边缘,却一时没寻到残部们的踪迹,只得找了这座破院暂时歇脚。此时的米罡早已接近极限,眼见司马日天仍旧半死不活,多日来累积的情绪终于爆发。
“我出去转转,过会儿回来。”
米罡扬起手掌,扇了司马日天一个耳光,随后丢下大伙扬长而去。
袁菲菲看得心急,却知对方需要放松,于是便扛起主心骨的担子。
「去哪儿了这是......」
袁菲菲喂过清水,便坐在司马日天旁边,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呆。其时夜幕刚刚降临,屋外料来正在烧水做饭,却未闻熟悉的嬉笑喧闹,唯有夏夜蝉鸣响个不停,听得她难以抑制地心浮气躁。
袁菲菲与米罡同岁,是配合默契的伙伴,亦是亲如姐妹的好友。她明白米罡的担子有多重,也想替自家姐妹摊些压力,可她毕竟不是对方那种巾帼英雄,从事后勤保障工作尚且得心应手,然在诸多难题面前终究力有不逮。
「赶紧回来吧......全指着你呐......」
安顿好了司马日天,袁菲菲便退出小屋,只见夜色尚自浅浅。
视线所及之处,同伴们各自捧着餐具,围在滚烫的铁锅旁边。
曾几何时,自家营地总是热闹非凡,如今却安静得有些过头。
篝火平缓燃烧,映着每个人的面庞,映射出浓郁的落寞之情。
仿佛无根水草,于无际苦海中漂泊,不知下一站要去往哪里。
“呕......”
闻见锅里的肉香,袁菲菲猛地一阵反胃,当即三步并两步跑出院子,单手扶着院墙干呕起来。作为血欲后期强者,她虽然没丢掉性命,却同样出现了不良反应,以至于一闻到肉味便会想吐。
为了照顾其余同伴,袁菲菲绝口不提此事,只向米罡偷偷吐露过实情。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靠野菜野谷充饥,而在大家搭锅煮肉的时候,则总会找各种理由远远躲开,没成想一个大意还是中了招。
“呼......呼......”
袁菲菲天旋地转,浑身不断冒出虚汗,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此时的她近乎脱力,弯着膝盖颤抖不止,脊背痛苦地上下起伏。
视线模糊之间,女子偶然间瞥向北方,只见一片黑影由远及近。
“嗯?!”袁菲菲瞬息警觉,强压住体内的不适,于瞬间进入临战状态,待看清领队者的容貌后,则如释重负地瘫在草甸上。
“放松,先别动,深呼吸。”米罡如灵狐般飞奔至破院门口,将温纯的灵能灌入袁菲菲的体内。
“没事儿,我不要紧。”袁菲菲的面色迅速红润起来,却不想米罡为此浪费灵能,便推开了对方的手。
“你先别进去了。”米罡朝院里探头,发现有人正在煮肉,便给袁菲菲递了个水壶,示意对方去远处透透气。
“嗯,我缓缓。”袁菲菲也没勉强,捧起水壶灌了几大口,随后将目光投向米罡身后,旋即略显严肃地皱起眉头。
“比咱们强点儿有限,就剩这些人了。”米罡猜到袁菲菲想问什么,抢在对方开口前告知了情况。
“咕嘟......”望着明显缩水的队伍,袁菲菲登时鼻头泛酸,两股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
先前一路走来,袁菲菲还心存侥幸,认为外出的同伴大概不会遭难,如今才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按照目前的形势,那些走散的残兵与老幼,几乎没有可能再度集结,所以今天在这里汇合的人,应是硕果仅存的九天帮众了。
“呜......”
袁菲菲念及此处,登时心痛到难以自已,当即手捂口鼻哭了起来。
泪眼婆娑之间,她意外瞥见一个身影,目光则登时变得彻骨冰寒。
“你丫......”袁菲菲眼眶欲裂,一个箭步窜进人群中间,瞄准被捆成粽子的杨梼,歇斯底里般地狂踢猛锤。
“现在先忍忍,后面有机会。”米罡使劲抱住袁菲菲,好不容易把对方安抚住,这才率领百余名帮众跨进院子。
破落的大院里,两伙幸存者一朝汇合,立刻便抱头痛哭起来,凄恸之情于空中袅袅弥散。经由米罡的转述,蔡袅等人已有心理准备,可此时透过半掩着的木门,望着躺在炕上的司马日天,他们却仍旧难以抑制地悲从中来。
“咱俩进去。”
没等悲伤的情绪发酵,米罡便亲自押上杨梼,带着蔡袅走进逼仄的西屋。来到破旧的土炕前,她一脚将杨梼踹跪下去,随后捏住司马日天的下巴,颇为粗暴地使劲掰向右侧。
“别装死了,赶紧起来。”
“......”
“人我带回来了。”
“......”
“快点儿下令。”
“......杨......梼。”
自打九天帮战败起,司马日天便一蹶不振,对众人的劝慰置若罔闻,就连挨了耳光都毫无反应。此时听到杨梼的名字,他终于缓缓张开眼睛,自喉间蹦吐出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活似年久失修的收音机。
“帮主!我是被逼的!身不由己啊!”
杨梼被一路押来,总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先前被袁菲菲拳打脚踢,也始终牙关紧咬地沉默以对。可当着司马日天的面,他的情绪却突然爆发,以头抢地大声哀嚎了起来。
“身不由己?”
听过杨梼这番辩解,司马日天没有吭声,倒是米罡转过脸来,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至于沉默旁听的蔡袅,则似乎到了爆发的边缘,手指骨节被捏得咯咯直响。
“......是曹鹫给我下了毒!让我把金轩带回来!要不然就......”
“哦,原来他不叫金仙。”
“......我就负责带他回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净魂丹?”
“......我也不知道那药有问题!可什么都没干......”
“谷豫?还有那炉子?”
“......”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杨梼明知漏洞百出,却仍绞尽脑汁竭力狡辩。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前在河畔杀人的场景,根本没能逃过米罡的眼睛。
被害的少年名叫谷豫,今年春末才加入九天帮,那夜趁乱逃离了战斗前线,却死在杨梼和另一名土匪的手中。米罡将一切看在眼里,待杨梼离开现场以后,便顺着足迹继续向西,最终寻到了坡顶上的炉子。
面对这番目击证词,杨梼落得哑口无言。
米罡也没再多废话,扭头望向司马日天。
“下命令吧,清理门户。”米罡如是说。
“不杀他......”司马日天虚弱地回答。
“你说什么?!”米罡眼睛瞪得滚圆。
“不杀他......”司马日天慢悠悠重复一遍。
“脑子坏了?!背叛全帮!残害同伴!这种人还不杀?!”
“放了他......”
“他被曹鹫控制了!你现在给他放了!信不信他扭头就给人带路?!”
“放了他......”
“你现在放了他,怎么跟死了的人交待?!怎么跟活着的人交待?!”
“多行不义必自毙......”
“必你大爷啊必!”
米罡情绪陡然爆发,攥住司马日天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旋即猛地抄起鸭头杖,狠狠砸向土炕旁边的矮桌。伴随着咔嚓嚓的脆响,老旧的木桌分崩离析,碎屑溅了蔡袅和杨梼一身。
“麻曙死了!老罗和老黄死了!小刘小谢小王也死了!还有那些老人孩子!他们又能跑掉几个?!原先总共一千多人!现在就剩一百多个了!那群王八蛋里应外合!把九天帮彻底毁了!你不知不知道啊?!曹鹫那帮畜生!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谁毙了他们啊?!你告诉我!谁毙了他们啊?!”
“小米......你听我说......他有功劳......也有苦劳......”
司马日天刚恢复意识,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身体更是难以挪动半寸。可面对米罡的诘问,他却始终都没有松口,任凭对方如何谩骂斥责,也没有下达处决杨梼的命令。
“谢帮主不杀之恩!谢帮主不杀之恩!”杨梼先前始终悬着心,此时见司马日天意念坚决,当即如捣蒜般地连连磕头。
“你走吧......从今以后......不要再以九天帮的一员自居......”司马日天像是耗尽了力气,说完这句话便重新闭上眼睛。
“......”
米罡站在土炕旁边,望着炕上的司马日天,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默默地收起鸭头杖,与蔡袅一左一右攥住绳子,将如蒙大赦的杨梼押送出屋。
米罡踏出逼仄的小屋,携蔡袅步入露天之下,只见门口站着不少帮众。这些人三五成群,将小屋围得水泄不通,各自不言不语地盯着门口。念及司马日天的决定,又望见毫发无损的杨梼,人们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
“副帮主,真要放了他?”有青年人恨恨问道。
“......”米罡不置可否。
“就是因为他,九天帮毁了!”有中年男子恨恨说道。
“......”米罡还是没吭声。
“他回去跟鹰巢报信,咱不就危险了?”有少女焦虑地绞着手。
“先收拾着,等我信儿。”米罡沉吟半晌,将杨梼推出院门。
……
夜色初升,万籁俱寂。
米罡和麻曙押着杨梼,于孤城边缘缓缓前行。
不知走出了多远距离,才停在一幢废楼脚下。
“他说了,让我放你走。”米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帮主以德报怨,大人有大量。”杨梼斟酌着回答。
“你还有脸叫他帮主?”
“抱歉,失言了。”
杨梼尽管修为被封,身上被捆了好几圈绳子,可语气却显得相当轻松。作为九天帮前任首领,他很了解米罡的性情,心知这女人固然有主见,但在碰到关键性抉择时,却从不违逆司马日天的意思。基于这样的判断,杨梼才把宝押在司马日天身上,而在得到前任帮主的特赦令后,他便知道自己这条命保下来了。
“你这回立了大功,以后在鹰巢前途无量了。”米罡站在杨梼身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笑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杨梼虽不担心身家性命,却也不敢激怒米罡,只得低声赔笑。
“你刚才说,他德报怨。”
“嗯......”
“以德报怨的下半句,你知道是什么吗?”
“以德报怨的下半句......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喝......喝......喝......”
杨梼还没回过神,视野便急速旋转起来,随后定格于倒置的视角,眼中映出一个断了脖子的人类身躯。直至意识消失之前,他才猛然间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便宜他了。”麻曙缓缓收刀入鞘,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走吧。”米罡抹掉溅到脸上的鲜血,旋即轻盈迈开脚步。
两人回到临时落脚点,见袁菲菲正站在院外,手捂口鼻地轻声发号施令。其时九天帮众心力交瘁,却仍在紧锣密鼓收拾行囊,似是随时准备要溜之大吉,空气中充斥着凝重的气息。
“菲菲,歇了吧。”米罡抬起右手,为袁菲菲捋顺了鬓角。
“嗯。”闻见米罡身上的血腥味,袁菲菲释然地点了点头。
“他呢?”一名少年起先犹犹豫豫,最终鼓起勇气问道。
“送走了。”米罡没说得太清楚,就只举起染血的袖子。
人们左顾右盼,陆续理解了米罡的意思,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篝火的微光之中,疲惫不堪的老少丢掉行囊,三三两两地靠在屋墙边上,院内随之响起叹息与啜泣。
米罡自顾自喝着汤,任由情绪发酵蔓延。
待诸多杂音渐趋消弭,才嘱咐众人各自安寝。
自己则施施然走进那间小屋,将吱呀作响的屋门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