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大伙儿这几天试了试,那些个树叶子还真有用。”
“师父,小周他们今天刚回来,说鹰巢大部队去过西边。”
“大部队去过西边,那应该就没跑了,九天帮完蛋了。”
一间狭窄的平房里。
烙魂首领们围在桌前,正在共享最新的情报。
听过吉秀娟和丁忆的报告,白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大老远跑来送信儿,帮着咱们挡了兽潮,还带来了救命的树叶子。”白勋轻捋着胡须,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敲打。“想想咱们之前的态度,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不过既然真误会了,那事情倒还有的谈。”邹承提起滚烫的水壶,为白勋斟满了茶水。“光咱家就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灵能奇兵跟青藤,对付鹰巢不太费劲。”
“费劲倒是不费劲,不过一动手肯定得见血。”庞丹丹手肘杵着桌面,两只手托着大脸盘子,眉毛几乎拧成一团。“到时候真要出现伤亡,指不定落到谁头上呢,保不齐再出梓檀这么个寡妇。”
“鹰巢规模也不小,里面有不少强者。只要主动出击,就免不了伤亡。”白勋抿了口热茶,慢慢悠悠地开口。“可如果守在这儿,鹰巢未必敢惹咱们,所以还是先观望吧。”
“是。”见掌门人定了基调,邹承便也不再多言。
其时已过晌午,首领们谈完了正事,便准备一起去补顿午饭。
邹承则借故离场,悄悄避开大家的视线,孤身来到某处隐秘之所。
掀开一块背阴的岩石,邹承在石缝里摸了又摸,不多时抓出来一卷绸布。待那布卷被翻开,一张地图便呈现眼前,赫然是泠雨地区的全景,比李暮雨手里的残图完整得多。
「这回可麻烦了......」
「齐老大死了,那俩孩子也死了......」
「七色石全灭的话,赵绪刚大概也没跑掉......」
邹承目光游移,在地图表面来回扫视,脑中分析着当前形势,过得片刻无奈地吐了口气。作为齐乱刀的副手,邹承掌握着更多的情况,而基于李暮雨提供的线索,他推断自己大概是硕果仅存的独苗了。
身为组织的一份子,邹承的目标很明确。
便是直属上司因公殉职,也不能阻挡他履行使命。
邹承被派来卧底,如今位居烙魂高层,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决策。遥想兽潮来袭前的那晚,荀焱枫曾经随口提及,青藤与七色石起过冲突。他为防止青藤获得强援,再反过头来对付齐乱刀,便企图悄默声搅黄合作,于是暗中编排李暮雨等人,随后却得知对方杀伐果断,直接把自己的上司连锅端了。
在那之后,双方合作宣告破产,灵能奇兵与青藤打道回府。可如今才没过多长时间,邹承却突然改变了态度,撺掇白勋跟两个组织合作,结成同盟去讨伐北面的鹰巢。这并非是他良心发现,只是其基于组织的任务,在当前形势下做出的理性抉择。
「尽量让异能者自相残杀,而非死于凶兽之口。」
对于组织的要求,邹承始终铭记在心。
对于接下来的行动,他也怀有十足的信心。
「你们这些人呐......就可劲儿折腾吧......」
「等这个‘周期’结束,就尘归尘土归土咯。」
邹承念及此处,露出一抹狞笑,表情甚是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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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焱枫!都弄得差不多了!”
“行!开饭吧!剩下的不急了!”
听到肖遥的喊声,荀焱枫使劲拍拍手,修缮工作便告一段落。
男男女女丢下工具,欢呼雀跃地奔跑起来,径直冲向白雾升腾的铁锅。
和煦暖阳之下,灵能奇兵诸人大快朵颐,享受着闲暇的冬日时光。
这里是一个小村庄,位于城区东部近郊,先前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直至今年春夏之交,灵能奇兵的大部队在此落脚,废弃的小村才重新焕发出生机。待到不久前的秋天,荀焱枫携精锐远赴太阳湖,又怕留守同伴被兽潮所伤,便将整个灵能奇兵带去北面,刚刚复苏的小村也再遭遗弃。现如今凛冬将至,青藤诸人正在继续南下,准备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本营。至于灵能奇兵这边,见此地没被兽潮彻底踩平,于是准备留在这里安度严冬。
“去给各屋灌个油呗!”一名妇人吃过午饭,便取来半桶魔章油脂,将之塞到杨小暖的手里。
“好嘞!马上!”杨小暖拎起木桶,挨屋挨门地帮忙灌油,清脆的笑声在小村里回荡不绝。
“小暖这孩子,真就特别讨人喜欢。”肖遥站在村子西口,远远听着女孩的声音,脸上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青藤可真慷慨,不光给咱送东西,还隔三差五送人来。”窦涯露出谐谑的表情,跟肖遥耍了句嘴皮子。
“这话要让言鹳听见,你俩又得掐一架。”荀焱枫拍了窦涯一巴掌,随后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屈贡。“说起来,咱现在人多了,管事儿的不够用了。之前让你管事儿,你老说用不上你,这回总该勉为其难了吧?”
“老大,你饶了我吧,我就不是那块料!”屈贡闻言立刻拱手求饶。
“那你说说,要论资格的话,谁还比你合适。”荀焱枫倒也不急,拽着屈贡的胳膊分析起来。“或者不论资格,咱说修为也行,除了我、肖遥、络梅和窦涯这四个,也就你跟杨恭最接近灵元期吧?”
“言鹳不是比我强,让他来呗!”屈贡下意识推脱。
“你认真的?”窦涯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算了,还不如我。”屈贡迅速醒过味来。
“言鹳这人吧,其实非要说的话,感情倒也挺细腻的。”回忆起言鹳的所作所为,肖遥困惑地挠了挠头,似是有些不得要领。“可是有时候吧,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情感细腻归细腻,但同时也太刚硬了。”荀焱枫微微颔首,顺着话头往下说。“一家之言,不一定对:在我看来吧,理智上刚硬是好事儿,但如果情感上太刚硬,就很容易在人际方面出问题。”
村子西头,荀焱枫等人正自掰扯任命问题。
村子东头,言鹳和杨恭则坐在棚屋里干活。
“费死劲了,这耗时耗力的......”杨恭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拼合着箭杆与箭头。
“自己做的东西,用起来才安心。”言鹳的动作同样稍显笨拙,做出来的箭矢只能算差强人意。
“唉,都是一样的材料,人家韩晴咋就弄得好......”杨恭弄得着急上火,自言自语般念叨了一句。
“那么喜欢青藤,干脆就回去呗。”言鹳正在磨箭杆,闻言则停下动作,朝杨恭瞥了一眼。
“我说要回去了?”杨恭本就是随口一说,被言鹳莫名其妙一怼,便也满脸不悦地暂停工作。
“你不就是这意思么?前几天老朋友见面,瞧给你高兴的。”言鹳不冷不热地说道。
“合着跟熟人见个面,我还非得苦着个脸?”杨恭眉头大皱,随手把箭袋丢在旁边。“我没指望你跟暮雨和好,但青藤又不止他一个人,你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眼看分家都大半年了,见面聊聊天还有错了?他们有多值得你记恨?”
“就知道你没跟我一条心。这话你憋了很久了吧?终于不装了。”言鹳露出讥讽的表情。
“行!我不装了!我憋很久了!我跟你不是一条心!”杨恭闻言蓦地窜起邪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你特么当初要离开青藤!我二话没说就跟你走!我吃饱了撑的!”
杨恭气得直冒烟,抬起屁股摔门就走,震得简陋的棚屋抖了几抖。
言鹳也没搭理杨恭,就只闷头修整箭杆,脸上不时露出嘲弄的笑容。
过得片刻功夫,他觉得有些气闷,便也离开棚屋在村子里散步。
途经某间平房时,则见怀络梅端坐窗边,正自聚精会神地画着画。
怀络梅身披皮袄,手中攥着精巧的灵绘笔,砚台上却只有普通墨汁,显然是一时兴起地随手作绘。平整的画板表面,精美的作品已渐显雏形,是一幅颇为古怪的“套娃”画。
怀络梅的这幅画上,有个胖乎乎的女青年。
那女青年泼墨挥毫,正在一张画板上作画。
女青年的那幅画上,则有一个微胖的少女。
微胖少女亦在作画,身旁围了一群同龄人。
“这画的是什么?”
言鹳轻轻推开门,靠上前去仔细观察,见那微胖少女妆容华美,穿着黑白相间的名贵蕾丝衣裙,看上去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子弟。只是此时此刻,她浑身却沾满了污秽,正是那些同龄人举着墨水,一边大笑一边往她身上泼。更有甚者还捏着美工刀,将她厚实的裤袜层层割破,于柔嫩的腠理间划出淋漓的血痕。
“过去。”
怀络梅手腕轻旋,灵绘笔便翩然起舞,补全了微胖少女的表情。画面中的少女轻抿着下唇,眉头已然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饶是如此,她却始终都目不斜视,双眼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画板,仿佛其生命的终极意义便是完成这幅作品。
其时日头缓缓西沉,屋外喧嚣渐归平静,应是黄昏将至。
怀络梅画到此处,轻轻搁下灵绘笔,慵懒地抻了抻腰背。
待她扭过脑袋,则见言鹳眼圈泛红,胸膛难以抑制地起伏。
“咋?”见言鹳情绪莫名激动,怀络梅诧异地偏了偏头。
“都过去了......”言鹳攥住怀络梅的手,怜惜地反复摩挲起来。
“是啊。”怀络梅倒没什么反应,任由言鹳揉搓自己的手心。
“坏蛋不得好死......”言鹳抹了下眼角,怜惜之情渐作愠意。
“嗯?”怀络梅长睫忽闪,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言鹳。
“年龄不能当幌子,作恶就是作恶。”言鹳义正严词地说道。
“喔。”怀络梅鼓起圆嘟嘟的脸,节奏均匀地点了点头。
“坏人都该有报应,都应该接受惩罚,不管过去多长时间。”言鹳头一次了解这段往事,纷繁的情绪于心头交汇,化作铿锵的宣言。“事儿是过去了,但不能就这么算了,等咱离开泠雨以后,我陪你一起挨个儿找......”
“有理。坏人,报应,惩罚。”
没等言鹳说完,怀络梅便抽回手掌,拿起灵绘笔开始作画。
言鹳这才明白,这幅画尚未完工,还有不少内容没有表达。
“刷刷刷。”
怀络梅行云流水,在画板表面肆意挥洒。
墨迹飞舞之间,画中世界变得更加充盈。
画面的第一层,白胖女青年的身边多了些追随者,眉宇间尽显恭敬之态。
画面的第二层,那微胖少女的空白画板上,则多了两个未及豆蔻的女童。
两个女童一站一卧,站着的那个衣着光鲜,正用鞋底踩着倒地的那个。望着伏地啜泣的同龄人,她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倒洋溢着天真残忍的笑容,仿佛这便是其快乐的全部源泉。
“报应,这个。”
怀络梅抬起左手,点向受辱的微胖少女,旋即又轻轻张开右手,拇指按住某个施虐的男孩,小指则跨越了画中的次元壁,伸向女青年旁边的某个追随者。没等言鹳回过神来,女子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似乎是担心表述不清,她竟也开始略显吃力地构建长句。
“这两个人,同一个人。小时候欺负我,后来被我收拾惨了。服了以后,当我小弟,跟我打天下。我感觉他,又怕我,又恨我,又想讨好我,还在意小时候的事。小时候的事,我长大以后,其实不在意,因为我被欺负,也欺负过人。他特别拼,我用得很顺手,把他当成......那个词......怎么说......得力干将。后来有一次,有一个姐姐,跟我关系好。姐姐遇到危险,他去救姐姐,自己受伤。我去看他,他晕......不......迷糊......不......怎么说......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他一直喜欢我。小时候不懂事,因为喜欢我,所以欺负我。长大懂事了,但是没我强,所以不好意思,就想变强以后,再跟我说喜欢我。他确实怕我,开始怕被收拾,后来怕我看不起。他其实不恨我,是恨他自己,恨以前伤害过我,恨长大配不上我。他死以后,我就放弃......不是......怎么说来的......哦对,金盆洗手,不再当坏孩子,安心做大小姐。就是这样。”
“......”
“那话怎么说,只一夜,看不尽,阴,晴,圆,圈。人性麻烦......不对,是复杂。一个人,很多面,过了时间,可能会变。看人的时候,可以有尺子,但是别发疯......不对,魔怔,对,别魔怔。你们烈阳老话,一片叶子挡眼睛,看不见天火峰。就是这样。”
“......”
“呼......累。”
“络梅......”
“闭。”
“我......”
“吃饭。”
怀络梅原本不会烈阳语,身陷泠雨以后被迫学习,如今口语水平虽有提高,却远没达到烈阳土著水平。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胖姑娘绞尽了脑汁,此时再也不想说半个字,就只略显疲惫地摆摆手,自顾自将那幅画收拾好,旋即裹紧皮袄推开屋门,朝炊烟飘袅的方向快步走去。只是在关上屋门前,她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裤脚,将自己的小腿与足踝暴露在空气中。
女子的肌肤白皙细腻,如羊脂玉般温润光滑,表面早已看不到半点伤痕。言鹳见状怔了半晌,直至那背影逐渐走远,才若有所思地缓过神来,继而发出一声莫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