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钟。
《爱与家庭》主题活动宣告落幕。
因为某些即兴环节，活动的时长远超预期，却很少有观众提前退场。直至一众演员挥手作别、隐没在涌起的烟雾之中，小朋友们才舍得离开场馆，便是很多大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唉，走吧......”
吴梦语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舞台，心里面尚有很多疑惑，想跟刚才的大哥哥私下交流。可任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返场，加之疲倦与饥饿突然来袭，便暂时将诸多问题抛诸脑后，开始嚷嚷着要找地方吃晚饭。
“嗯......”吴运鲲嘴上附和，两条腿却没有动，注视着无人把守的出口，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事儿吧......”吴夫人先前便察觉到异样，却又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唯有小心翼翼地挽住丈夫。
“没事儿。”吴运鲲看了看妻子和女儿，脸上挤出略显勉强的笑容，最终把心一横朝出口走去。
“欸！方爷爷！”离出口还有几步远时，吴梦语瞥见一道身影，当即高喊着挥了挥手。
“方队。”吴夫人同样认得那人，见状牵住吴运鲲和吴梦语，朝丈夫的上司端正行了一礼。
“嗯......”
方身正和蔼一笑，跟吴梦语打了个招呼，又朝吴夫人点头致意，随后才将目光投向吴运鲲。望着面色不善的上司，吴运鲲就只微微欠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表示，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方爷爷，你怎么来了？”吴梦语开口发问。
“我来找你爸爸。”方身正的语气有些古怪。
“又有工作了？”吴梦语似是早有预料，闻言使劲扁了扁嘴。
“嗯，有工作，很紧急。”方身正顿了一下，尽可能淡定地说道。
“唉，知道啦，知道啦。”吴梦语对此习以为常，只觉这一个假期下来，已经算得上玩够了本，所以也没怎么闹情绪，大方地朝父亲挥了挥手。“去吧！广大公民需要你！”
“......”
望着那纯真的笑容，吴运鲲怔了好半天，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搂住了吴梦语。颓废的中年人双眼轻合，用力而忘情地抱着小姑娘，似是忽略了正在流逝的时间。直至吴梦语憋到气喘、抗议般地哼唧了两声，他才不舍地亲了女儿一口，随即起身与妻子相对而立。
“鲲哥......”
从李暮雨横空出世、喧宾夺主登台表演起，吴夫人便察觉到异样，起初只道是自己的错觉。随着节目的不断推进，她心中的异样感愈发强烈，此时终于演变成近乎实质的不安。年轻的妇人打着哆嗦，紧紧攥住吴运鲲的袖口，目光在丈夫和方身正之间摇摆，脸上写满了寻不到源头的恐惧。
“小濛......”
与焦虑的吴夫人相比，吴运鲲倒还算平静，在经历了最初的无措后，已经彻底恢复平时的镇定，脸上犹自挂着淡然的笑容，只是目光深处多了抹不舍。像往常每次那样，他将妻子拥入怀中，反复摩挲那头柔顺的发丝，唯独臂膀的力量略微失控，勒得吴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咱俩结婚这么些年，我基本都顾不上家，全是你在忙里忙外。”吴运鲲这回有了经验，没等吴夫人出声抗议，便先一步松了劲。“不管多苦多累，你都没抱怨过，一直在支持我。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儿，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别这么说，我能嫁给你，我可享福了......”听了这番貌似深情、却更像诀别之言的告白，吴夫人的心里更加慌张，鼻头也泛起强烈的酸意。“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
“作为丈夫和父亲，我非常地不称职，对你俩亏欠太多。”吴运鲲重新挺直腰杆，轻轻托住妻子的脸，眼中尽是无奈与不舍。“梦语就拜托你了，以后不管我在哪儿，都会一直惦记你们的。”
“鲲哥......”
“再见。”
吴夫人还没问完，嘴唇就被丈夫堵住，喉间的气流吐不出去，便涌向头顶灌入泪腺，将一股温热的湿意挤出眼角。吴梦语在旁边看得发懵，正准备向双亲问个究竟，却见父亲的大手伸了过来，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劲揉了两把。
“爸爸？”
“拜拜。”
给了妻子最后的深吻，又给了女儿最后的爱抚，吴运鲲背朝亲人挥挥手。无论是身后的抽泣，还是那稚嫩的呼唤，他都仿佛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走向方身正，跟随自家上司从后门离开场馆。
两人刚刚走出场馆，方身正便沉下脸来。
正准备要做些什么，吴运鲲却率先开口。
“我也跑不掉，要想自杀的话，用不着等到现在。”吴运鲲极为配合，主动上交了手机，以及那枚通讯用的玉珏。
“......”方身正面色铁青，快步走向游客稀少的区域，待来到某处僻静的角落里，则毫无征兆地举起了胳膊，作势就要往吴运鲲脸上扇。
“......”吴运鲲毫不惊讶，面对着发飙的上司，也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就只站在原地等着挨那一巴掌。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方身正咬牙切齿，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惊怒与不解，颤抖的手却迟迟没有扇下去。
“我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也辜负了您的信任。”吴运鲲没有正面回答，犹自保持着官方口吻，态度端正地认了个错。
“......唉！”方身正僵了很久，最终放下胳膊，使劲叹了口气。
“对不起。”吴运鲲深深鞠了一躬，更为真诚地再度道歉。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方身正没有回应，转而问起了别的事情。
“妻女无辜，还望莫要牵连。若有精力，恳请照拂一二。”吴运鲲如是说。
“嗯，知道了。”方身正没有犹豫，干脆地应了下来，旋即继续往前走。
跟随方身正的脚步，吴运鲲穿过一片树林，来到998园区的西北部，远远瞧见一间废弃的厂房。钻进年久失修的大门，他一眼便看到局长范英，以及四十一局的殷松和樊杏。除此以外，还有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甚至连罗陨都靠在角落里，用复杂的目光盯着自己看。
“好好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范英率先开口说道。
“是。”面对局长的要求，吴运鲲也没多言，朝范英鞠了个躬。
“吴运鲲，跟我们走一趟吧。”李暮雨迈步上前，掏出一块腕表。
那腕表通体漆黑，看上去其貌不扬，与普通计时设备无异。然当侧方的按钮被激活，屏幕上便亮起高塔的轮廓，又很快变成李暮雨的照片。望着那张代表着“灵塔之光”的电子证件，吴运鲲露出短暂的惊异，随后又恢复淡漠的神情，顺从地戴上了拘束装置。
“首都附近的失踪案，应该都跟你有关吧？”面对束手就擒的吴运鲲，李暮雨倒没急着押送，先是朝林勇瞥了一眼，随后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没那么大本事，不过确实也不少，三四成总是有的。”尽管还没有接受审讯，吴运鲲却不准备再隐瞒，闻言便一五一十地承认。
“那你对这个人有印象么？”李暮雨按住太阳穴，激活了体内的核心，又用腕表当做投影仪，将林宏的信息投映在墙上。
“没什么印象，应该没过我的手，估计是别人弄的。”吴运鲲眯起眼睛，认真回忆了片刻，随后较为确定地摇了摇头。
“......”李暮雨微微侧目，余光瞥见林勇失望的脸，沉吟片刻也没再多说什么，示意殷松和樊杏把吴运鲲押走。
“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吴运鲲站着没动，目光落在李暮雨身上。
“你问，回不回答在我。”李暮雨没有应允，却也没立刻拒绝。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吴运鲲透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
“为了舞台效果，有些艺术加工，但是大差不差。”有关表演的问题，李暮雨据实以答。“你也不是底层小喽啰，不至于啥都掌握不了，你们的组织想要干啥，你自己肯定心里有数......所以不用绕弯子，我猜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你敬爱的组织，对你们这些忠心的信徒，背地里到底有多少保留吧？”
“......”吴运鲲被一语点破，表情倒也没什么波动。
“你们内部的事儿，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也没兴趣知道得太细。”李暮雨上前几步，与吴运鲲相对而立。“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就是在人主的眼里，绝大多数下属都是消耗品......你也好，薛旷也好，谷鹏远也好，甚至甄炎和栾劼，也不过都是弃子而已。”
“......”吴运鲲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们有不少人，忍辱深耕多年，最后杀身成仁。”李暮雨盯着吴运鲲，嘴角弯起奇怪的弧度。“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只为让外星人降临，带领人类实现进化，缔造更美好的未来，你们这么想的是吧......感觉特伟大是吧？感觉特无私是吧？觉得自己是蜡烛，不惜燃烧宝贵的生命，也要照亮同胞的前途是吧？”
李暮雨露出讥讽的表情，兼有种难以掩饰的怜悯。
原本平静如潭的瞳仁，也逐渐泛起阵阵涟漪。
“少搁这儿自我感动了，你们不仅救不了人类，还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李暮雨冷笑着摇头，时隔许久再度泛起愤怒之意。“外星人想要的未来，根本不是你们想的未来，甚至都不一定是人主想的那个未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多简单的一个道理，你们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本不想明白？”
“......”面对直击灵魂的拷问，吴运鲲依然没有吭气。
“带走。”李暮雨懒得再说，朝殷松和樊杏挥了挥手。
“......对不起。”被押出废弃厂房前，吴运鲲终于开了口。
“死在泠雨的人，总共有多少呢，你这句对不起，能让他们活过来么。”李暮雨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几位相关者，声音也莫名颤抖起来。“还有我叔爷那样的，原先身体健健康康，可因为家人的失踪，最后郁郁而终的人......你的这句道歉，能让他们起死回生么？”
“......”
身陷泠雨的日子里，李暮雨于绝境中求生，见惯了各种大风大浪，也曾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早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心境。可是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却有些激动，甚至罕见地露出委屈的表情。吴运鲲见状无以言对，沉吟半晌后一揖及地，朝李暮雨行了个大礼，随后才跟着殷松和樊杏离开现场。
“对不起，失态了。”等吴运鲲彻底消失，李暮雨才转了个身，朝范英和方身正端正抱拳。“范局，方队，有劳二位了。我谨代表四十一局及我个人，对贵局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谢。”
“系统内部出了毒瘤，作为领导难辞其咎。”面对李暮雨的感谢，范英就只摇了摇头，当众进行自我反省。“暮雨先生不怪罪，我们就感恩戴德了，岂敢再舔着脸接受感谢。”
“造孽啊，惭愧，惭愧。”方身正更是无以言表，朝李暮雨频频拱手。
“二位言重了。”李暮雨自不会这般纠结，微微一笑便就此揭过。
“暮雨先生，有些问题，还望解惑。”罗陨先前沉默旁听，心中自有万千疑问，此时终于找准机会，见缝插针地拽住李暮雨。“你刚跟吴运鲲说，下午演出的时候......”
“嗯，我没跟他说瞎话，虽然有艺术润色，但全都基于事实。”李暮雨露出感激的笑容，使劲攥了攥罗陨的手。“说起来得感谢您，要不是《熊熊烈阳》，让我们提前认识了凶兽，恐怕我们刚开始就得玩儿完。”
“别人告诉我的，顺手搬上银幕罢了，比你们的故事差远了。”念及下午的表演，罗陨犹自有些发懵，随即却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你们说的那些，有好多是机密吧？虽然对外说是故事，但如果传播出去，真的不要紧么？”
“如果换成昨天，甚至今天上午，我们恐怕都不敢大张旗鼓。”面对罗陨的担忧，李暮雨就只露齿一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时候快要到了，行动马上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