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茶寮。
玲儿熟练地用铜碾子把茶碾碎,放入碗中,浇滚水,调成茶膏,继而一边注入滚水,一边以茶筅极拂,未几,茶面浮现出一个“福”字。
她把茶推到姑爷面前,然后又如法炮制了一碗,再递给小姐。
做完这些,她起身,告退。
小茶女除了武功不行,脑子堪忧,人品不好之外,还是挺多才多艺的。
安晨鱼取了茶,轻轻抿了一口。
宋成打破平静道:“这些事,你平时从不找我。”
安晨鱼道:“可这一次,我也拿不准。”
旋即,她把宋成已经“通过灵魂出窍”知道的事,再说了一遍,继而又把审讯安凯的结果说了出来。
安旭是她爹,安凯是三叔,这两人在花天酒地时认识了一位山河武馆的弟子。之后那弟子就积极地邀请他们四处玩耍,赌场,烟花柳巷,哪儿都去...
“我爹和安凯只觉得特别有面子,与那弟子称兄道弟,当然也不止他们俩,还有些别的家族的纨绔。
安凯之前想去找的山河武馆的人,就是那位弟子。
而这一次,我爹是在赌场赌钱,输的急眼了,结果却发现对方出千,于是就拍桌子。
结果,庄家乃是他那位好兄弟的夫人。
这一下,他就直接被抓起来了。”
安晨鱼侃侃而谈,“但这名弟子的作风与我所知的山河武馆有些出入,我觉着山河武馆应该不至于如此下作。
于是我又让华子主事,带人去查了查。
华子是有本事的人,他给的消息是,那弟子确实是山河武馆的,但...只是边缘的外门弟子。
按华子的说法,这人十有八九干的是‘扯虎皮’的私活儿。
我是这么想的,若是真把一万两给他送过去,那这人必然贪得无厌,要了还要,得寸进尺,永不满足。
所以,我打算装作不知道这些,而是让人正大光明地直接送去山河武馆,然后在山河武馆里直接找武馆当值的外务使,把一万两给他,请他能够放过我爹。
如此一来,那人干的私活儿也就被捅破了。
得罪是得罪,可一个没了虎皮的武者,我安家还是扛得起的。
可去山河武馆送钱的这人必须能够镇得住场子。
我想来想去,还得小宋你亲自去。”
宋成想了想,忽道:“安姐,你有没有想过山河武馆是要面子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招募武者的时间段,更是如此。这个时间段,他们是无法允许声望下跌的。
这事儿一发生,那扯虎皮的弟子肯定倒霉,但事情也必然会被遮掩,之后更可能记恨咱安家给他们惹了麻烦......
当然,也可能不会。
但我们不能冒险。”
安晨鱼道:“这些我也想过,可还有什么办法呢?”
宋成道:“把一万两给我,我给那人送去,然后你就别管了。吐出去的银子,我会拿回来的。”
安晨鱼一双美目凝视着自家男人,轻声道:“你别冒险,我爹......”
大小姐垂头,轻轻叹了口气,显然不知该怎么说。
可要不救吧?
她也狠不了心。
之前她能成为会长,固然有安长盛的无能,但却还有她爹的力荐。
虽然这力荐是因为她爹觉得她有能力,能赚钱,并因此说服了许多人,可是...她爹却终究没有害她。
宋成岔开话题道:“他们应该不止在讹我们安家一家吧?”
安晨鱼抬头道:“是的。”
宋成道:“那就成,让老王随我一起去。
王大先生是我们商会的门面人物,府城提到如意商会,肯定会想到他。”
安晨鱼点点头,旋即又道:“小宋,家里...有两个武者跑衙门去了。
这些天街上都在传被招揽的好处有多少多少...
还有山河武馆和白驼庄真正的形境高手区镇场子,亲自教导那些人功法,并赠予修炼资源。
今天姓陈的人过来,便是也说了他表哥也得到了多少多少好处...
这样的情况,前两天还没有,可如今却无处不在。
而且,还有人在吹嘘,说蛮子并不可怕,只要武者齐心,必然可破,此时正是立功之际。
还有的人在喊着驱除外敌,将蛮子赶回北方。
这气氛很火热,火热到不允许任何人唱衰...
只要有人唱衰,说需得小心谨慎的,就会被辱骂,骂他没有血性,胆小如鼠。
我担心还要有更多的人跑过去。”
宋成沉默了下,道:“去就去吧,驱除蛮子是对的。我也希望他们能成功,气氛鼓动成这样,多去点人也好。”
安晨鱼点点头,道:“不过,我是真没亏待他们。该给的盘缠,该撕的卖身契,我一個都没拉。”
宋成笑道:“安姐大气。”
安晨鱼道:“我安家不挡旁人的道,想着升官发财,一步登天的,尽管去。”
宋成笑了笑,道:“事不宜迟,我去账房取了万两银票,就和王先生去吧。”
...
...
傍晚...
天色渐暗。
无有夕阳。
雨云堆积,转眼便是雷电隐隐,但却压抑着,没有落下。
北城区,一辆马车幽幽停下,御车的是管事,管事旁是个小厮打扮的少年。
车帘掀开,王大先生怀揣银票走入了一个巷道。
小厮打扮的少年则坐入车厢,微微后仰,闭目养神,陡然他身子一僵,变得恍如一尊坚硬难破的雕像。
...
许久...
又许久...
王大先生领着一个满身污秽,披头散发的男人回来了。
而小厮打扮的少年已经重新坐回了御手席。
“老爷回来了。”王大先生的声音很嘶哑,双眼还有些发红,在看向那小厮时甚至还有几分要哭的冲动,可却只是道了句,“幸不辱命。”
小厮自然是宋成。
他道了声:“辛苦你了。”
四个字落下,王大先生居然哭了。
就在刚刚,他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那名山河武馆的弟子,居然让他从门口跪着爬进去,把银票交到他手里,否则便不算数。
王大先生哪受过这种耻辱,可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还是跪着爬了过去,然后接回了老爷。
此时安旭安老爷瞥了一眼这奇怪的情形,道:“王大先生,这瞎眼小厮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这么和你说话?我没见过他,我安家没这个人。”
王大先生沉声道:“老爷,闭嘴。”
红着的眼眶怒瞪起来,裹挟的杀气让安旭吓了一跳,急忙道:“不说就不说,这次谢谢你了,王大先生。
欸,晨鱼也该交了权回来了吧?
那孩子真是瞎胡闹,嫁出去就嫁出去吧...
对了,晨鱼,是不是已经和陈家那公子成婚了呢?”
王大先生无奈地看了一眼宋成,然后再度道:“闭嘴!”
“哦...”
安老爷不说话了。
他和安长盛,安凯之流最大的区别是:他只会花天酒地不管事,但却不会捣乱,或者说是废了,连捣乱也不会...
春雨如丝,缓缓落下,王大先生上车时,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大先生经历的一切,他早就通过神魂出窍看到了,同时他也看清了那山河武馆弟子的模样,还有实力。
区区劲境而已。
王大先生感到少年这一拍,回望过去,老眼苦涩,皱起的眼纹里不知是雨还是泪。
临入帘布时,他又压低声音道了句:“对方逼我下跪,想来是打压我安家,之后...怕是无止无尽了。”
宋成点点头,然后挥了挥手,管事扬鞭,马车开了起来。
宋成道:“安老爷。”
安旭奇道:“你叫我?”
宋成道:“除了你,还有哪家中了那山河武馆弟子的套儿吗?”
安旭怒道:“我没有中套,我没有,我是有发现的,只是他们不讲规矩,居然直接关着我。
可高家,迟家那两位却没我这好运气了。
他们一个输了两万两,还有个输了两万八千两,嘿嘿...他们家族的人也得来赎人。
嘿,你说,老爷我这算不算给安家省钱了?”
管事抬手拍了拍额头,无言以对。
宋成笑道:“算。”
安老爷本来还看着车厢里王大先生的怒目相对,此时听到个“算”字,真是欣喜若狂,只觉寻到了知己,于是拿着架子道:“没想到你这小厮还挺懂老爷我的,该赏!不过老爷我身上没钱,等到了安家,我让我家夫人取给伱。我家夫人最温柔体贴,持家有道了。”
车厢里,王大先生都差点被逗笑了。
而宋成也是暗自感慨,只觉安大小姐能有今日的水准和手段,实在和这位老父亲分不开关系。
一个糊涂的老父亲,一个又蠢又坏的兄长,一个善于欺骗、搬弄是非的大夫人,一个偏心无比的老太爷,一个自私自利的三叔,一个觊觎她身子的侍卫长...
安晨鱼能在这种环境里熬出头,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