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灰扑扑的十三朝古都,在朝阳下逐渐苏醒过来。
街上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天上信鸽飞翔的哨声,仿佛是这座城市的朝阳进行曲。
陆遥骑着单车,停在老孙家羊肉饼摊前。
左脚撑在地面上,左手递过去一张毛票,右手接过一个报纸包着的牛肉饼。
皮薄、脆实、瓤酥,咬一口,不比香河牛肉饼差。
陆遥右手扶着把手,左手捏着牛肉饼,边骑边啃,摇摇晃晃地骑进《雍西文艺》杂志社。
停好自行车,陆遥在院子里的水龙头洗了把手,甩着手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正对门,靠墙有两个文件柜,里面塞满了文件。
墙的其余地方,还有左右两面墙,都堆满了各种杂志、书和稿子,一层又一层,快要堆到屋顶。
两张脱漆的办公桌对着摆在窗户旁边。
同为编辑,坐在对面的张海波正在搽拭办公桌,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陆遥,马上给他报喜。
“老陆,《诗歌》杂志的复刊号,今天寄到了。老王特意发了快件,寄了两本给我俩。”
陆遥放下黑色人造革皮包,惊喜地问道:“在哪?可盼到了!”
这年代的作家,很多都是从诗歌开始的。
陆遥最早的文学作品,是1970年的诗歌《走过南京桥》,发表在县群众艺术馆的油印小报《葛敏文化》上。
这几年他的作品多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只有少量的短篇小说。
他非常爱好诗歌,跟曾经下放到雍西的著名诗人、《诗歌》杂志社副主编王向东的关系很好。
“在你桌上,牛皮纸包着的。”
陆遥迫不及待地地拆开,里面露出两本白色封面的杂志。
十六开大,指头厚,封面上《诗歌》两字写得如诗如画。
陆遥凑到书面上,深吸一口气。
“嗯,我闻到诗歌的味道了。”
放下抹布的张海波哈哈大笑。
陆遥把书放桌子上一放,对张海波说道:“我去打开水,你准备泡茶,对了,就拿我那罐紫阳毛尖。泡上茶了我们再慢慢看!好诗必须配好茶!”
张海波欣然答道:“好!”
茶杯腾起袅袅热气,陆遥惬意地坐在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左手夹着一支香烟,右手慢慢展开膝盖上的《诗歌》杂志。
张海波在对面,也惬意地坐在藤椅里,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展开杂志。
第一页赫然只有四行字,一大片空白中,这四行黑色铅字显得触目惊心。
题目:《一代人》。
作者:春生。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饿贼!”张海波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右手的茶杯一倾,热水溅到大腿上,痛得他大叫起来,连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右手抖着湿热的裤子。
左手紧紧地抓住《诗歌》杂志,不肯撒手。
陆遥还在静静地看着,目光深邃,完全沉浸在诗歌的情绪里。
张海波右手抖着湿了的裤子,左手翻着摊在桌面上的杂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饿贼!老王这是要疯啊!一口气把他这些年收集的好诗歌全刊登了,日子不过了!等下期我看他哭去!”
陆遥还在静静地看,看完前面四首,后面的诗歌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索性把杂志小心地放回到桌子上,问道:“海波,你最喜欢哪首?”
“还用说吗?肯定是《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以说是我这几年看到的最震撼的诗句。
你呢,老陆?”
“《一代人》我也喜欢,但是真论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这首《山高路远》,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张海波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敬佩,“都是经典啊!这位春生同志,哪里冒出来的?一口气写了四首诗歌,首首都是经典之作。”
哗哗,从门外涌进来几位编辑。
“老陆,小张,听说《诗歌》杂志的老王给你俩寄了两本复刊号?快给我们看看。”
“就是啊,快给我们解解馋!”
“在这里,我们刚看完。”张海波指着办公桌上的两本杂志说道。
几位编辑分成两堆,围着两本杂志看了起来。
“饿贼!”
“嘹咋咧!”
“niania!”
惊叹声彼此起伏。
“饿贼,以后再也没法写诗了!”一位编辑兼诗人悲叹道。
“怎么了?”
“看看人家写的这诗,再看看自己写的,跟坨牛粪一样,以后叫我怎么创作诗歌啊!”
“幸好,幸好,我是写散文的。”
北都。
北海公园。
绿树成荫,繁花盛开。
湖光荡漾,美如画卷。
湖面上有人在划船,歌声随着风飘过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一群穿着草绿色军装的文艺女兵,结伴游玩。
她们在公园里穿行,撒下欢快的笑声。
看着这群青春靓丽的文艺女兵,长期盘踞在湖边问心亭的那伙文艺男青年,忍不住心里也荡漾起来,有的还骚动起来。
有位男青年,奋力跳上湖边护栏的柱子上,人一下子变高了。
他饱含激情,使尽全身力气喊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的声音成功引起了这群文艺女兵的注意。
女兵们从旁边走过,笑嘻嘻地看着他,指指点点。
男青年也成功引起附近大妈们的注意:“有人要跳湖了!”
“又是这群文艺青年!没事就要死要活的!”
“快拉住他!”
几位大妈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这位男青年拽了下来。
男青年拼死挣扎,热泪盈眶。
我踏马的还没来得及以笔友的名义,要到联系方式呢!
文艺女兵们欢笑着离开,留下男青年一地的遗憾。
有女兵笑着对同伴说道:“我知道他念的诗,刚出的《诗歌》杂志复刊号上的诗,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里面的那首《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哇!”文艺女兵们都叫了起来,“好有诗意啊!”
其中一位最漂亮的女兵,美丽的大眼睛眨啊眨,跟春生同志写的诗歌一样美。
《诗歌》杂志社,年轻李编辑扛着一麻袋的信,亢奋地冲进办公室。
“王老师,王老师,全国各地的读者们太热情,今天又是一麻袋的信。”
王向东坐在办公桌后,双手搭在桌子上,胡子拉茬,双目失神,像祥林嫂一样念念有词。
“我真傻,我真后悔,我明明知道复刊后每月还有一期,为什么就把四首诗全刊登上去了。
现在好诗全登刊了,八月份,九月份,后面的每期怎么办啊?我真傻,我真后悔!”
李编辑咽了咽口水,不知道怎么劝,只好悻悻地放下那袋读者来信,悄悄离去。
王向东眼睛一瞪,猛地站起来,像极了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我就算跪在他面前,也要求来几首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