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三天,巩雪最终下定了决心,找了个机会,走到曾骅跟前。
“曾骅同志,我全家想请你吃饭。”
巩雪微仰着头说道,曾骅的目光一对过来,她迅速地低下头,只看到长长的睫毛在颤抖。
“吃饭,为什么?”
“谢谢你推荐我出演《好事多磨》,能有机会回上沪拍戏,与家人团聚。”
“好啊,有饭吃,我当然乐意。去你家吗?”
巩雪连忙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家在松鹤楼定了一间包间,明天是周末,中午。”
“好啊。”
听说不是在家里请吃饭,而是在外面的饭店吃,曾骅有点失落,但也在预料之中。
在目前这种社会风气下,巩雪带自己这么一个陌生男子回家吃饭,四舍五入,等于带毛脚女婿上门。
你那样的相貌,我这样的年纪,这年头儿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万一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
到了周末,曾骅坐公交车来到敦煌路口,问了两位路人,很快就来到松鹤楼前。
巩雪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小翻领束带外套,站在梧桐树下,阳光春风里,俏丽的嘴角带着微微笑。
在她的身后,站在一对夫妻,五十岁出头。
男的长得很儒雅,戴着一副眼镜。
女的烫着小波浪,穿着一件大翻领暗花外套,很时髦。
不愧是上沪,上面的风向刚刚一变,他们就闻风而起。
再后面站在一位女青年,跟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眨着跟巩雪差不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
“曾骅同志,这是我的爸爸,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妹妹巩颍。
“巩叔叔,巩阿姨,巩颍同志好!”
巩父一个健步窜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握着曾骅的手,“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能看到春生同志啊!
你的诗歌,我真的是太爱了,爱到骨子里去了!”
想不到巩父也是我的诗迷。
看来巩雪热爱诗歌,是有遗传的。
“谢谢巩叔叔,非常高兴你能喜欢我的诗歌。”
巩母上下打量着曾骅,左边嘴角露出满意的神情。
相貌不错,长得也高,北影厂编剧,国家单位的人,还是华清大学生,好!配得上我家小雪。
右边嘴角露出犹豫的神情。
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小了些,才五九年的,跟老二一年的,比小雪足足小了三岁。
女人老的快,年轻时还看不出来,等到年纪大了,小曾看上去才三四十岁,周围一群的蝴蝶围着。
小雪看上去五十多岁,人老珠黄,那个时候闹矛盾离婚,小雪可怎么办啊!
巩颍很安静,站在后面看着曾骅。
“老巩,站在这里说话像什么样子,快进去。”巩母招呼着。
“对,对,进去说。”
一行人穿过热闹的大堂,沿着狭窄的楼梯,走到二楼,这里豁然开朗,左手边是大厅,摆着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三分之二。
上沪就是比北都要有活力。
春暖鸭先知,上沪是游在最前面的那只鸭子。
右手边是一条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包间。
“这松鹤楼,生意老好了,要不是老巩认识他们的经理,不一定能抢到包间。”
在巩母的絮絮叨叨中,一行人来到一间不大的包间,推门进去,里面不大,刚好摆下一张八仙桌和八张椅子。
窗户被钉死了,只是在上方开了个口子,方便通气。
“服务员同志!”巩母走到门口,大声叫道。
“叫什么叫!没看我们正忙着吗!”一位男服务员,穿着蓝色制服,从里面走出来,嘴里叼着根烟,很不耐烦。
巩母压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说道:“同志,我们都坐下了,给我们点菜吧。”
或许是巩母态度还可以,说的又是一口本地话,服务员脸色稍霁。
“晓得了,先给你们点菜。”
他从右耳朵后面取下一支铅笔,从口袋里掏出一個点菜本,跟着巩母走了进去,目光在巩雪姐妹和曾骅身上转了一圈,指着墙上贴着的菜名说道。
“快点,要吃什么,快些点。”
巩母巴拉巴拉一口气点了四个菜,一个汤,两个凉菜,一瓶石库门老米酒。
原来是老主顾啊,服务员的态度又和缓了一些。
服务员刚写完,外面又有人在叫,“服务员同志!”
男服务员冲了出去,大吼一声:“叫什么叫,没看到我这里忙啊!
那边的顾客也不示弱,反吼一句:“你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
男服务员身经百战,哪怕这些。
“我为人民服务,又不是为你这么一位人民服务。”
两人哔哩吧啦地吵了起来,嘴里的上沪话又快又急,就跟两挺机关枪在对射。
巩母一脸苦笑地说道:“好了,又得等,等他们吵完了,我们的菜才会下下去。”
巩颍在一旁突然问道:“曾骅同志,北都饭店里,是不是不吵架,直接上手打架?”
“为什么?”
“要不然墙上怎么会贴,不得无故殴打顾客群众。”
好嘛,这句话都成这个时代流行全国的梗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一位头发油光滑亮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老巩同志!”
“白经理!”巩父马上起身,上前去跟他握手。
“一家人都在啊。哦呀,小雪,回家探亲了。”
“是的白叔叔。”
“好啊,一家团圆,好事。”
“是啊,今天一家人吃饭,同时请一位北都来的朋友。”
“哦,蛮好的啊。今天我们来了一批东海黄花鱼,蛮新鲜的。”
“点上了。”巩母马上说道。
“那好。你们坐,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还要去坐坐。”
“好啊,白经理,你忙啊。”
白经理离开后,转到第四个包间。
“白经理,你可来了。我要的东海黄花鱼,伱要给我留两条最大的。”葛汝霖拉着他,熟络地说道。
“没问题的啊,小霖哥的面子,必须要给的啊,给你留了两条最大的。”
“多谢了。”葛汝霖双手合掌,表示感谢。
“谢什么啊,我们老朋友了啊。这几位...”
“跟上次一样,都是作家,全国知名的作家啊!”
“啊呀,不得了,都是作家啊,吃完后,还请多多帮忙,在报纸杂志上,提下我们松鹤楼,多谢了!”
等到白经理离开,一位三七分,头发油光的作家不屑地说道:“一个破酒楼,也想让我动笔!呵呵,真是不知道老子的笔有多金贵。不知天高地厚。”
“好了,老陈少扯这些闲话。小葛把我们聚在一起,就是想想怎么批判春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对,你编剧本就编剧本,在北影厂一亩三分地待着就好了,居然敢写诗歌!写完诗歌不算,居然还敢写小说!
这样狂妄的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狂妄,无知!必须批判他!要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文坛里乱闯,以后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吗?”
“对,我们就从他的诗歌开始批判!”
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分钟,一位作家迟疑地说道:“诗歌还是算了吧。春生的那些诗迷,都是疯子,被迷得魔怔了。我们要是批判他的诗歌,那些诗迷会上门打人的。”
生怕大家不相信,这位作家补充道:“真打啊!奉贤公园,一个民间诗人刚说《再别康桥》很一般,马上被十几个小青年按着暴打,头破血流,公安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对,对,我们犯不着跟一群疯子计较。我们从他的那部小说入手,叫什么名字来着,狠狠地批判!”
“《芙蓉镇》。”
“对,什么破名字,一点文学气息都没有,全是乡土气,必须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