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翁哈特对伊翁的看法其实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他和妹妹能安稳地生活至今,少不了伊翁的帮衬。七年前的他们仅有八岁,对国家要事根本一窍不通。
军务上,雷翁哈特有护卫队的老人辅佐,对外也有海德尔出面协调,他只需要专心提高自己的能力即可。只是莉莉安娜那边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她要直面对比的是帝国人眼中全知全能的王,所遭受的压力足以见得。
虽然经济方面早在莱科消失的前一年便建立起完整的体系,最高责任人可以是艾尔文,但政务体系再怎么完整,也不会有人允许最高责任不在国主手中——一方面是因为莱科的影响力太大,另一原因是帝国暂时容不下更先进的思想。
然而当时的莉莉安娜对政务可谓一窍不通,能够完全信任的筱月在这方面的学识也有限,如果不是伊翁细心教导,难以想象会演变成何种局面。
私交上,伊翁亦是雷翁哈特和莉莉安娜接触最多的官员,雷翁哈特怀疑在接触的过程中,对方已经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若犯人在艾尔文和伊翁这两个人之间,雷翁哈特希望是艾尔文。可惜目前是伊翁的嫌疑更大,雷翁哈特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干扰自己的判断。
“伊翁大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使得雷翁哈特的语气有些僵硬。
“两位,门外人多眼杂。”伊翁一身便装,仿佛是商会主事。
他面有愧色,身子压得更低了些,但没有进一步作出邀请两人进去的动作,而是等待他们的选择。
“我们先进去。”安说道。
“谢安先生。”伊翁如释重负,起身,毕恭毕敬地说,“请。”
在引起路人注意前,三人进入商会。
大厅之中,普通员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正常工作着,还有零星的客户在咨询问题,唯有一名服饰特殊的商会管理人员面露忐忑,看到伊翁带人进来,赶忙谦卑地将他们接引至楼上人少的房间。
伊翁亲自推开门。
第一眼,安看到有个中年男人站在房间中央,身体无意识地颤抖,冷汗布满了额头。
看到安,中年男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犯下大错,甘愿承受责罚,但,但是,斗胆请殿下,请殿下留我家人一命啊!”
安脸上维持着淡笑,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起身。紧跟在后面的雷翁哈特抬腿,将他踢到附近的椅子上瘫坐下来。
“未有允许,禁止喧哗!”雷翁哈特厉声对中年男人说。
伊翁始终低着头,走到了中年男人原先站着的地方。
安走到桌椅附近,没有坐,转身对伊翁说:“既然伊翁大人……”
“不敢!”伊翁压身行礼,大声说道,“还请安先生改换!”
雷翁哈特站在安身侧,眯眼打量着伊翁。
对方表面上称呼安先生,看上去是要配合兄长不暴露身份的想法,但他终究是帝国的政务大臣,在“普通人”面前,一个敬称而已,不必这么大反应。
是作戏,还是真情实意?
另一边,安似乎提前就知道伊翁的做法,在对方说完后立即接道:“既然出现在商会,又是这般作态,想来是有了眉目?”
“先生明察。”
“说说看。”
伊翁站好,但还是垂着头:“商会主事为求节约成本,创下功劳便于晋升,雇佣了一伙来历不明的工人进行材料收集、制作,为求不落话柄,还自作担保,为这些工人安排了合法的居民身份。”
“何时?”
“十年前。”
“唔,那时户籍尚未完善,许多帝都之外的国人前来谋职,算不得大事。”
“但商会主事未经实地验证擅自担保,有违规章,终酿了大错。”
听伊翁这么说,瘫坐在椅子上的商会主事面露绝望,滑倒在地。
“大错?”安笑了笑,“只是闸门质量出了问题,最多算为工作不够严谨,按律受刑即可,哪里需要死刑,甚至牵连九族?”
“巡检发觉才只用受牢狱之刑,但,漏洞被心怀不轨之徒利用,数十名入侵者意图残害公民,背后之人更是干涉重大,利害关系不足以通说。需下重刑,才能绝此后患,亦作平民愤。”伊翁决然道。
他的话不止针对商会主事,更是对上了自己。
作为官方商会的总负责人,如果商会主事被判决株连九族,那伊翁最少也会是无期徒刑。
单单是闸门材料有问题、被入侵者利用,还不至于这么决绝。但问题是,指挥入侵者的幕后主使几次三番意图谋害帝国王室,将这些罪行联系下来,商会主事相当于成了幕后主使的帮凶,这可不是仅仅一句疏漏就能说得通的。
要是把事情公开,估计民众的愤怒就会让帝都再现前护卫队长身上发生过的事件。而伊翁,肯定没办法独善其身。
雷翁哈特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这层,保密只是条例要求。
不过真到那个地步,所有人都会不好受,估计到最后无论伊翁有没有罪,都得把他推出去才行。
…不,不对。
雷翁哈特反应过来。
之前是因为兄长不在帝都,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有兄长坐镇,民愤不会难以遏制,最多让商会主事单受极刑。
那么,他这番话的原因……
面具下,雷翁哈特狐疑地看着伊翁。
难道是愧疚?
闸门问题,责任追根究底确实要算到伊翁身上,但仅仅手下犯错就要让自己也承受重刑什么的,会不会太过了?
严格按照帝国律法也完全到不了这一步,表面上看,就是伊翁在想不开!
“容我说句题外话。”
雷翁哈特思考之际,安清了清嗓子。
“帝国律法,立项原则最根本的一条是?”
听到安的话,伊翁抬起头,看上去相当意外。
反应过来后,他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维护秩序。”
“那,最重要的一条?”安继续问。
伊翁停顿了片刻:“维持正义。”
安的脸上出现明显的笑容。
“正义,非常难以定论啊。”背对伊翁,平举起双手,安感慨道,“战乱年代,人们说胜者即是正义;和平年代,人们说心之所向即是正义……”
“这么看来,好像帝国总是‘正义’的那方?”安回头看了伊翁一眼,“既然如此,它何必‘维持’?”
“……因为‘正义难以定论’。”伊翁再次低头。
“的确,尤其是个体、群体之分,最让人感到头疼。”安煞有其事地摇摇头,“我等在‘正义’道路上皆是探求者,就像探讨‘人心’,一时想不清楚能够理解。”
“但至少要明白,‘诛灭九族’只是刑罚手段,也已过时许久。”安看向商会主事。
“它绝非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