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昏黄。
道上。
一匹瘦马驮着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书生,马屁股后面跟着一名背负长剑的书童,书生年岁不小了,胡子花白,两鬓更是如雪般,老书生似乎害怕跌下马来,压低了身子紧扣着马脖子不放,原本就是瘦骨嶙峋的老马亦是踉踉跄跄的前进,前面便是济水城。
身后背负长剑书童年纪不大,尚未及冠,面相已然有了沧桑之意,白净脸蛋刻板肃穆,背负长剑手里端着一本看不清楚名字的圣贤书,心不在焉读着,不时抬头望一眼远处染上夕阳金黄的济水城。
老书生眯着眼趴在马脖子上眯了一会,睁开混浊老眼的时候已经济水城已然矗立在眼前。
不是多么高大,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却有种说不出的端庄。
若是说北莱城青州城本就是为了战争而建立的,这些战争城池的本质是为了蕴养天下死气,那么济水城便是为了活络天下活气而建造出来的,济水城便是建在了北莱龙脉生门上,至于这传闻经不经得起推敲只有堪舆先生望气士才说了算,大多数人只当是玄乎其玄的方外传闻听来消遣。
老书生从马腹处得褡裢中扯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而后仔细叠好放回原处。
背负长剑的书童开口问道:“先生,这便是济水城”
老书生瓮声瓮气的哼了一声,勒马停驻,抬头望了一会钟灵毓秀的济水城,依旧远处浩浩汤汤奔腾不息的济水河,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没有发出声响,悠然一叹。
书童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知晓自己先生是诗兴大发想要吟诗作赋,可是每次都这样,诗句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下去,整整一年都是这样,这一年他们两人一马相顾无言,每天都好似一个循环,从晨曦走到黄昏,从黄昏走到晨曦,脚下的路怎么走也走不完,话却是越说越少,壶里的酒越喝越少,喝的酒越多,老先生的眼神却是愈发的清冽,尤其是在喝酒后、黄昏中、雨幕里、看到难些风中飘絮雨中残荷时候,老先生总是像年轻了,十几岁一般。
书童清晰的记得,很久之前,老先生在那个大周朝的皇陵之前住了一晚上,那天喝了不少酒的老先生独自坐在土堆似的皇陵前,身后站着一位从不说话的老人,老先生喝得烂醉如泥,手里持着铁锹,言谈无忌说道要挖了皇陵,一直跟在老先生身后的老人气息凌冽,书童知道这老人恐怖无边,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而更远处,则是数千大周朝的锦衣卫和轻骑。
老先生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这些鳞甲铮铮的大周卫军,只是独自一人爬到那座近乎是小山皇陵之上,一铲子一铲子铲下去,每一铲子下去,掀起一堆陈旧的泥土之后,老先生就会带着哭腔说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书童不知道老先生和先帝之间有什么纠葛,却知道那天晚上,京城皇陵中,一个浑身散发摄人气息的老人左手持短刀却不敢动手,数千大周朝的锦衣卫和轻骑退避三舍。
老先生一共铲下九铲陈土,最终不断嗫嚅念叨着什么。
书童心中清楚地很,自家先生无始无终,什么时候马走累了,什么时候路走没了,便是尽头。
天涯是尽头
老先生说他去过天涯,小书童不知道什么叫做天涯,只听说过天涯海角,感觉很是神秘,这老先生却是去过,想来也是十分厉害的人,于是几年前的小书童拜倒在老书生的面前,求他教自己剑术,老书生嘿嘿一笑,抿了一口酒,顺手拍了拍挂在马腹的古朴长剑,说:“陪我走完这一趟,你的剑术也就小成了。”
小书童不明所以,只是背起那柄分外沉重的长剑跟在老马的背后,没有丝毫怨言,一走便是一年多的时间。
老书生收拾心情,牵着老马一步步走近济水城中。
“先生,你好要和这里的寒士争论”
“先去须弥寺和那里的老和尚们拌拌嘴,然后再去寒门那处理论。”
“先生这些须弥寺的和尚也不懂什么民贵君轻外王内圣之道,你与他们理论什么”
“去禅寺当然是跟这些和尚们理论佛法了。”
剑童撇嘴,似乎不以为意。
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在京城中翰林院中跟一群酸腐的老学究探讨民贵君轻一番唇枪舌战之后,被颜面扫地的一群学究愣是赶出来翰林院,被人骂作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先生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喟叹一声之后端起酒葫芦猛喝一通,那是剑童跟随老先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喝醉,在京畿的午门前,在皇陵之外的旷野上,在帝王夜夜笙箫的铜雀楼前,这个半个身子埋在黄土之中的老文人,掩面恸哭,在月夜低垂的原野上,一匹老马,一位老人,一杯酒,化作点点浊泪
这不是帝王将相的过错,不是黎庶百姓的过错,是这个天下大势的过错,谁都是受害者,谁都是受罪者,于是在几年前的京城夜晚下,烟柳画桥谢幕,风帘翠幕憔悴之时,偌大的京城外,低矮的草野中想起了婉转嘶哑的调子:
我预见苍莽未来,狼烟飞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万里大好山河支离破碎,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时的人们或许只道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穷酸在倾诉苦水,没有人在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性。
“先生,佛门真有转世轮回”
老先生沉思了一会,嘶哑说道:“说不得,说不得”
书童习以为常,老书生每次遇见寒门士子都会与其争辩一番,争辩的内容无非就是王霸之道民贵君轻外王内圣种种,什么欲行王霸之术,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听得时间久了,书童连这些都能随口道出。
老书生清了清嗓子,悠然点了点头,说:“这个世道本就混浊不堪,若不再不争辩,连寒门士子的骨气都丢了。”
书童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紧了紧背后的长剑,问道:“先生,我的剑术什么时候能够大成啊”
老书生依旧不温不火说:“走完这趟就成了。”
“成了能有多厉害”
老书生叹了一口气,“你的剑术不是为了称霸江湖争强好胜而生的,是为了守住国门的最后一点气运而练就。”
老先生抬头望了望头顶,万里无云,良久之后复又说道:“自古就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区区草莽死在国门之外,君王之前,有什么不妥”
书童对于这先生玄之又玄的话早就习以为常,茫然点头,压根听不懂什么意思,只是知道太过于神秘和波澜壮阔,老先生想要走的版图和社稷是自己难以想象。
一柄气运剑,守国门
而济水城中,一袭红裘也是悄然进城。
月色深沉,城外护城河水之中碧波荡起,泛起层层金麟般的涟漪,这里是济水河作为镇守北莱气运的一方宝地,一直以来被姜贷视为重中之重,深谙望气堪舆之术的玄门鱼临道曾经说过,济水城后的佛家名山暮山便是北莱的中兴之地,当为腾兴之龙脉。
须弥寺。
石塔林。
深夜的须弥寺依旧经文声音断断续续传出很远,而须弥寺中灯火通明,数十名身着麻布僧衣的和尚盘坐在高大佛像前虔诚诵经,经文晦涩难懂拗口,却又让人醍醐灌顶,顿然明了。
姜阳生独自一人走进幽静昏暗的塔林中,这里矗立着须弥寺数十尊功德塔,塔身不高,多为五至七节,塔身材质多数为汉白玉,上铭刻功德无量,偌大的塔林之中石塔鳞次栉比,高低不同,在塔林中央独独矗立一尊高大十三阶浮屠塔。
对于这些浮屠塔,姜阳生心中有所了解,功德越高,供奉的浮屠塔阶数越多,当今的周王朝佛门中,十三阶的浮屠塔已然是莫大的功德加身方能够铸就,这浮屠塔中多数供奉是舍利子,少数供奉的是肉身佛像。
石林静谧安详,远处传来阵阵济水河奔腾咆哮的声音,石林外有一盘坐在青石板的老僧,老僧形容枯槁,眉毛胡子雪白老长,一直入定在青石板上仿佛扎根一般,想来是守护塔林的看守僧人,老僧紧闭着双眼,即便知晓姜阳生走入塔林也丝毫不为所动。
姜阳生素来对这种苦行僧心中有些许好感,入塔林前在老僧面前深深作揖。
踏入塔林,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安宁了下来,姜阳生深处其中不觉身心都放松不少,耳目一新,远处的暮山苍苍茫茫,空谷幽响,与黄吕大钟的须弥山警世钟交相辉映,经久不息。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济水城的须弥寺和其身后的暮山便是这般,须弥寺的警世钟一经敲响,暮山之中同样会传来异常沉重的声响,与其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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