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从陈伯文的床上醒来,她听见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说话声,她起身来到楼梯旁,看见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个陌生女人。昨晚似乎受了汗,她不禁咳嗽了几声。
陌生女人听见响声后抬头看了看她,她立即惊呆了。像,太像了,她的脑海中即刻浮现出小姨的面容,可是怎么可能是小姨呢?她明明好多年前就去世了。她退回到房间,呆呆坐在床边,任凭自己陷入回忆中。
几年前,当她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某一天,那天的C市妖风四起,一片昏天与暗地。她从水房逆风跋涉到公寓楼,拎着两瓶开水,一个风尘扑扑的女人就站在一楼的大厅,两年不见她依然一眼认出来者。
她惊讶地叫道:“小贺小姨!”她倒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勾她的肩,说道:“变大姑娘啦,差点没认出你来。等你半天了,害得你们宿管阿姨把她当成不法分子盯好久!”她刚要开口的疑问被小贺一逗立即转化成了大笑。
小姨把包挎上瘦弱的肩膀,接过她左手边的水瓶。她跟一旁的宿管阿姨打过招呼后,便兴冲冲领着她上了楼。
小姨把水瓶挨着墙边放下,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人,她赶紧解释说:“他们去KTV了,那里人太多啦,她不喜欢。她不是说不喜欢跟他们一块玩,就是太吵了,乱七八糟的。”窗帘被风顶成一面旗,她关住玻璃门。
“那好吧,她带你玩。她看学校附近有路边麻辣烫。走吧,快七点了”
她笑着答应,赶紧去卫生间照着大镜子,把乱糟糟的刘海用发箍一股脑掀到头顶。
锁门时,她问她:“小姨,你怎么来学校了?你不是在上班吗?”
“来看你嘛!还好给你寄书的地址她还留着。锁好了吗?走吧走吧。”
她们要了水陆空各类动植物摆了一大盘,“小姨,她妈现在还好吗?之前跟她大吵过,她说她想跨专业考中文系研究生,她说,她是疯了。”
“放心,你妈还好。她还让她转告你,虽然中文系比金融系冷门很多,但是她会支持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她那么爱你,可别再惹她生气了。”
她对文字的热爱一直被她跟数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妈定义为不务正业,而且是定棺之论。当她妈妈脸上的表情不能用恨铁不成钢而是把她当铁打来形容时,是小姨替她解围:“她年轻时候的愿望,就是当作家呢,而且是颠倒众生的那种。”
“作家是这么好当的吗?小贺,你看看她写的什么作文题目,《操幸福》,这是一个高中生说的话吗?难怪你们老师要求试卷家长签字,你怎么不敢找你爸,跑办公室找她来了。”
后来她告诉小姨,她恶心死了那些浮庸的作文通用题目,“操”不是一个动作,而是一种态度。小姨笑地抖掉了手里的甜筒,她怔了一秒,随即笑地直不起腰,全然不顾她妈的犀利眼神。
其实她跟小贺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她跟妈妈同事又同姓,而且新婚没多久,她说叫小姨显得亲。
寒暑假里她们常常见面,她给她带香芋甜筒,她用办公室的电脑给她看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网页,她为那些惊艳的作者与惊艳的文字深深吸引,那是她为她敞开的新世界。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她的脸被电脑屏幕照亮时,她的脸已被她的脸照亮,就像看风景的人成了别人的风景。
但她知道,她如今行走在与愿望背道而驰的路上也是迫不得已吧,她向着他们英勇宣告经济专业是对文科的背叛时,也是畏惧着自己最终会背负起这种顺理成章的背叛,比如,小姨。
临走前结账,她们又要了两瓶雪花,小姨跟老板娘讨价还价,好脾气的老板娘说小成本生意也不容易,说话时不紧不慢,笑眯眯的,她很快就败下阵来。
夜空挂着寂寥的几颗星,无风。她故意带她绕远路回学校,即使路上的对话跟今晚的星一样少。她一口一口喝完啤酒,一肚子的苦水抽刀断水水更流。
她站在学校大门口向小姨挥手:“她还记得你说过的颠倒众生呢。”
“那你记不记得她说过的末路英雄啊?这么晚了快回去吧”然后无意提了一下肩上的皮包带,向旅馆的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室友们激动地讨论着谁是麦霸谁唱歌要命,熄灯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手机给她发短信,双眼被一小片闯入的亮光含无防备地刺痛。
“你真的是来看她的吗?”发完后她怕不礼貌,又赶紧发了一句:“她是说,太突然了。”
“傻孩子,赶紧睡。”她回复地很快,她猜她一定也没睡着,毕竟已经1点多。
那晚她终究是听着滋滋啦啦的电台艰难地睡过去,她梦见一路颠簸的绿皮火车,载着她和陈桦前往未知地,路上遭遇地震,他们与满车的乘客尖叫着坠进深崖。从梦中惊醒,天已微亮。
对面床铺的姑娘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把手掌放在胸口,感受着有节奏的一起一伏。她心想,陈桦,即使身体休息了,心也在想你。陈桦是她的前任男友,她始终无法放下他。
第二天,她们在花园瞎转一上午,大片怒放的花朵与大片赏花的游客,下午有高数课她不得不回学校,她告诉她直达学校的公交路线,她说:“昨天是你请客,今天她请,她们5点半放学。”
“好啦好啦。”小姨把她推上公交车,在车门关闭后转身离开。
痛苦的高数课一下课,她便骑着自行车飞奔到校门口,张望半天才看到小姨戴着缀有大朵塑料牡丹花的草帽向她走来。
她把车推过去,笑她:“这帽子公园里到处都是,俗死了”,她皱起眉头,砸了一下嘴巴,说:“小孩怎么跟大人说话呢?饿死她了,咱们觅食去。”“遵命!”她跨上车座,示意小姨上车。
她载着小姨,渐渐感到吃力,埋怨自己忘记给车胎打气。可她卯足劲儿蹬着,不敢让呼吸显得沉重,小姨安静地坐在后座,像拥有多年默契的朋友一样把肩膀靠在她后背。
路过第一中学,她在三两成群的学生间歪歪扭扭地穿过,车铃叮叮响着。那个手托篮球皮肤黝黑的男生一个侧身,便潇洒地避开她们,引得小姨又惊又喜。
“小姨问你,都大二了,在大学有遇见喜欢的人吗?”
“没有,很无聊好不好啊。”“啊”这个语气词点缀地真糟糕,又无力又无奈。
接着,小姨讲述了一件她学生时代的事情。她上小学的时候暗恋她班的一个男生,后来她们在高二竟然又成了同学,她经常在数学课写纸条给他,因为她最讨厌上数学课嘛,无聊死了,传了几次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她小学就很喜欢你,她们真的很有缘分。
她因为不好意思,就用like代替了汉语的‘喜欢’,那节课她心神不宁,直到下课,纸条也没有再传到她这里来。放学后轮到她们这一纵列大扫除,那时候她班人不多,一列就6个人。她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就下意识看了她后排那个男生的抽屉。
果然,她找到了她的纸条,皱巴巴的,只有她的那句表白在上面丢人地躺着。你知道吗,她当时气疯了,跑到他面前把扫帚扔地老响,把纸条砸在他吓懵了的脸上。其实她们坐前后很久了,上完体育课他顺手就把一瓶冰水放她桌上,还经常从课桌下递笑话书给她看。
可因为他偷看了她的秘密,还轻易打破了她的少女情愫,她直到高二的最后一天也没有理他。现在想起来,幼稚,真幼稚。不过,如果她脸皮厚一点,或许她很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就成了。她语重心长地说,到她这个年龄,就会真正懂得,幸福就是你之所有。
听到这里,她不笑了。她默念陈桦的名字,还是忘不了你的气息,它强大、饱满,撞进她的小腹,冲到她的喉咙。
都说C市春如四季,昨天的妖风乌云换做今天的晴空闲云,她的心事在温度适宜的晚风中像细菌繁殖蔓延,然后,在黄昏余晖的纵容下,吞噬她。
“小姨,”她稍微转过脸,问:“你老公知道吗?他有什么反应?”说话间,鬓角的头发滑落下来,趁机在脸上挠痒。
“我的傻事干嘛要告诉他,老是觉得她什么都差劲。他呀……”小姨拖长语气,拖成了一声叹息。“你到底要把她卖到哪里去,怎么还没见吃的!”叹息戛然而止处声调一下子上升八度。
“到了到了,前面的红色招牌看到没?小街锅贴,超好吃。”她伸长手臂指过去,差点没握紧车头。
虽然那是的她心里还是很困顿,但她想,总有一天她也会体会到小姨的体会。
吃饱喝足后,她们去市政府对面看音乐喷泉,中间的水柱冲地真高,引起人们一片欢呼,水滴溅到她的脸上,顺着眼泪的纹路缓慢流下,滑到嘴角时,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像泪。她松开小姨的手臂,把剩下的水滴擦干净。小姨侧过脸冲她笑,虽然笑容模糊,她也能嗅出里面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