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微微皱了眉,略带一丝遗憾的意味:“高兄易容于酒肆击筑,技惊四座,城里上流士族都尊他上宾,请他去做客的络绎不绝。如今这名声传到了咸阳,引起了嬴政的注意,召令进见。”
张良说的我当然都知道,只是有一个疑问。
“子房,你说的这些,是刻意安排还是?”
张良面色倏尔一变,沉沉如渊,火光水影,掠过一抹自警的神色,坦诚道:“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再让任何人犯险。此事的确不在安排之中,无论高兄有没有刻意而为,既然已成事实,就会被纳入最新的计划之中。”
发现张良神色的异样,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在不经意中扒开了他心中难愈的疤,不由柔顺了语气:“会再一次刺秦?”
“高兄不想错失接近嬴政的机会,他不进见必定引来怀疑和搜查,而去咸阳,时日一久迟早会被发现真正的身份,所以,只有在嬴政发现他就是高渐离之前还没有防备之时,刺秦。”
我握着竹简的手不由紧了紧:“可是雪女已经有他的孩子,他的想法也可能会有变化,应该再问一问他,让他重新做一次决定。”
颜路眼眸浮起淡淡的忧色,语气却异常平静:“可是,子雨,还会有更好的退路么?”
心一凉,一时语塞。不可否认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不由选择!
颜路继续道:“以雪女的性格,她必定会与高先生生死相随,如今她有身孕,为了两人的孩子,就有了足够理由说服她留下来,好好活下去。对高先生来说也是欣慰吧。”
我点点头,不再多疑问高渐离刺秦的计划,这一个注定又将是必定失败的行动。但想到苍龙显现的话语,历史为矩,亦真亦假,高渐离之死真的没有另外的可能了么?
带着这个问题,与颜路学习完针灸我立刻回到屋里,翻开苍龙卷。
“命数难违。”冰冷的四字显现于竹简,也让我灭了最后的心思。唏嘘之余,不免又想到扶苏,沙丘政变,假诏赐死,他被史书记录在册的未来,终究也会是不可改命的悲剧么?
苍龙简上的字忽而一变:“随心而动,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一怔,这是苍龙第一次明确提示扶苏的命数!居然并不是如史书所载的那样命丧上郡?
心底有惊喜也有不解,难道一切真像张良所说的那样,都在一条被精心计算过的轨迹上运行,命运的安排已经被决定,如果没有按这轨迹发展,历史就将偏离我所已知的未来?可为什么高渐离必须死,扶苏可以活?他们的生和死,究竟影响了社会发展或者说历史进程的哪个节点呢?
“云儿。”张良走了进来,递上一块锦帕,“滴一滴血在这锦帕上,我将它交给高兄。”
以血为媒,就可以通过苍龙看到另一边的景象,之前我能看到身处它处的张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要通过这个看到高兄在咸阳的情况?”
“是,清楚了解咸阳宫内的情况,以便黑玉麒麟混入内接应,成功率会更高。”
忽而想起张良与项伯的对话,关于扶苏与楚国王室的关系,关于应该复国还是拥立扶苏。其他人我并不能确定,但是看得出张良的态度,如果可以不通过战争就能国泰民安,他似乎就不会坚持铁血手段翻覆天下。
我用银针刺破了指腹,在锦帕上留下血迹交给张良:“如果刺杀成功,扶苏即位,子房,接下去你又会如何做?”
张良看着我,神情慎重而确信:“乱国之俗,甚多留言。接连的不祥天兆让百姓人心惶惶惑言熏天,扶苏在上郡命在旦夕,赵高内掌罗网还未被影密卫扳倒,此时正是帝国空虚之时。如果刺秦成功,帝国几方势力会陷入混战内耗,岌岌可危。”
“那是救扶苏,还是灭秦?”
“可以先救,至于秦的存灭,这要看扶苏是否有掌控天下指麾四海的能力了。”张良顿了顿,手臂环了过来,语气促狭又似责怪,“云儿,你是否太过关心扶苏了,你应该多关心高兄和雪女才是。”
我垂眸低了低头正好靠在他的肩,心中闷闷的,想起初到墨家之时,雪女与高渐离阳春白雪情意绵长,多令人羡慕的一对璧人。而此时自己没有多问一句,是因为知道结果,再无改变的可能,我也知道雪女不是自怨自艾的女子,自己的怜悯同情对于历经世事凌雪傲霜的雪女来说,多了也只会显得过分矫情了吧。她说过,因为害怕一个不好的结局,就不去把握眼前人,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值得我们去爱惜的人。她还问过我,何为伤害何为错误,如果做了自以为对他来说更好的选择,却让他心如刀绞,这样的选择是爱还是害?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但就是因为相爱,所以爱护自己,理解对方,就是对他的爱惜最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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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渐离应召前去咸阳进见嬴政,嬴政爱才,对高渐离的音乐也是喜爱有加赞不绝口。在最开始的几日,我都通过苍龙读取到了嬴政内殿的场景,周围的事物和侍卫和内侍特征都详细记录下来。黑玉麒麟根据我的描述,乔装成嬴政的贴身侍卫,准备在高渐离动手之时,混入到嬴政身侧,一方面万一第一次刺杀有疏漏他还可以暗中补刀让嬴政防不胜防,另一方面,也可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助高渐离逃脱。
一切按部就班,而只有我知道一切不会那么顺利。就在计划动手的前两日,高渐离的真实身份被影密卫发现,身份暴露,嬴政如历史上记载的一样,并没有杀高渐离,而是熏瞎了他的双眼。
高渐离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果半途而废,所受的折磨都将白废,即使是死他也不愿苟且偷生。大家都明白高渐离的决心,雪女更如是,所以即使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又降了几成,而刺杀行动并未停止。
开阔的大殿,击筑声如泉水流淌回旋。今日高渐离的弹奏格外触动人心,慷慨婉转,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凄烈,却依旧慷慨婉转,感秋风,动易水,荡气回肠。嬴政来回跟着乐音的节拍踱步,沉醉其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殿中央的水池边。
突然之间,寒气迸发,筑被重重一掷入水池,震荡出奇异的音节,高亢刺耳,溅起的水花在瞬间被凝固成万道剑气,密集如雨,罩向嬴政。
这是高渐离用尽所有内力的奋力一击,使出他的绝杀——易水寒,极寒之气冻结万物。虽然没有剑,但只要其中一道凝固的冰峰刺中,嬴政不丧命也会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嬴政忽而倒飞而起,从背后抽出四尺长剑。锋芒的冷光照亮他深浓的眉宇,剑气瞬息之间横扫大殿,纵横驰骋,锐利披靡,散发出玉石俱焚的狂烈之势,所有的冰凌全数被截碎。
辘轳剑,除了高位近臣,很少有人见过这把剑出锋,历代秦王的佩剑。
所有碎裂的碎冰排山倒海涌向高渐离,如冰雹席卷而过,淹没了双方的身影。混乱之中,黑玉麒麟一动,瞬而动作一僵,面目震惊。
高渐离大敞面门,双眸冷冽清寒,抱着一死之心坚定,没有任何闪躲防卫的姿势,手中打着墨家暗号,示意,撤。
全身被冰凌洞穿,如被万箭穿身,鲜血顺着衣袍,浸染开来。易水寒是攻击力极强舍弃防守的极端招数,面对嬴政的厉烈反击,高渐离已无生还可能。黑玉麒麟只是一瞬的犹豫,面色即刻决绝,身形一闪,飞出了殿外。嬴政已有察觉他的异样,雄浑的剑气升腾直冲黑玉麒麟身影消失的方向,却似被什么势场干扰,强横无比的迫人煞气陡然一灭,嬴政闷哼一声,大吐一口鲜血身形踉跄。
他看了一眼手中长剑,眸低闪过一丝极度的愤怒又有一丝不可置信之色。他稳住身形,如铁铸一般的身躯透着不甘不屈的嶙峋凛然,抬手将长剑突兀地一掷,直插几丈外的廊柱,尖锐的金铁之声振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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