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呆呆的看着细绢窗纱间洒落的夕光。
朦胧的白色水雾在娇嫩的肌肤上失去温度,留下明亮的痕迹。
水滴落入水面。
清越如空山鸟鸣。
乳白水面上,荡碎一片黄昏。
“啊……”
回过神来,最后一缕紫烟悠悠升腾,在水池上慢慢消散。
那被唤做狻猊的兽型鎏金香炉彻底沉寂了下来。
哗啦,哗啦。
背后响起了水声,一面银镜被年轻妇人递到了面前。
猩红的瞳孔花了一点时间来聚焦,结果,比起眼睛,背上的肌肤更早的确认了自己已经变回一直以来的样子。
“结束了哦,莉莉安小姐,因为按照克莉丝小姐的要求,使用了一些其他的秘药,花的时间有些多,您的朋友和女仆的护理已经结束了。”
“嗯,辛苦你了。”
镜中的莉莉安点了点头,从水池中站起,娇小可爱的身躯被晚霞的锦缎包裹,宛如黄昏的公主降临。
——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妇人摇了摇头,她作为红枫城最顶尖的护理人员,见识过各种各样或美丽,或可爱,或高贵的女孩。
但是这位有着冰冷的银白发丝的女孩还是让她有了些许的恍惚。
虽然迷迷糊糊的公主殿下自己却似乎没有自觉,被调皮的风儿带走少许体温的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后,重新将那令人遐想的身姿沉入乳白色的泉水中。
妇人告退后,偌大的房间重归寂静。
莉莉安向四周看了看。
相邻的两个水池中,密托茨黛拉和希尔薇已经睡着了。
从那平稳细微的呼吸声来看,会是一个好梦。
她们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呢
莉莉安想了想,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是她开始发呆之后。
看来,她们也累了。
毕竟密托茨黛拉还处于一个恢复的缓冲期,之前虽然一副活力十足的样子,但事实上,她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的虚弱之中,这副疲倦的样子,才是她真实的情况。
——毕竟,【濒死狂暴】之后存活的实例,在整个大陆上已知的也不超过二十,而存活后还活蹦乱跳的,更是只有几位已经成为传说的兽人英雄的武勇传中出现过。
而希尔薇,虽然比起以前健康了很多,但是依然孱弱。今天似乎是玩累了,在【云梦梵】具有放松,祛除疲劳效果的熏香和护理师的按摩下,很快就睡着了。
唯一没有接受护理的克莉丝则是……嗯
东国风情的雕梁画柱间,没有黑发魔使的身影。
银发的王女在呆了呆,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了一丝恐惧。
觉得什么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后,又消失的恐惧。
“克莉……”
“莉莉安主人,妾身在外面。”
淡漠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风起了,房间的拉门从两边拉开,让吹拂着秋樱花瓣的黄昏之风涌入。
莉莉安浑身一个激灵,从茫然无措中清醒了过来,裹好浴巾来到房间后的小花园中。
夕阳的光芒透过素白的樱瓣,以风为线纺出一匹极尽奢华的绸缎画幕飘荡在樱花树下那一潭碎金上。
可是这幅美轮美奂的风景里,克莉丝的身影哪里也不在。
“克莉丝,你在哪里”
为了不吵到依然熟睡的密托茨黛拉和希尔薇,莉莉安将声音压的很低。
然而直到声音在风中消逝,那个娇小的身影依旧不见踪影。
——真的,消失了吗
——克莉丝!
疑问与恐惧就将要化作无法忍耐的呼喊时,平静的水面上,晕开了一圈水波。
有如一环夕阳的日轮。
被这轮霞光所吸引,莉莉安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水池边。与房间中加入了许多药草而变成乳白色的泉水不同,这一池水清澈的宛如一块剔透的琉璃,因为太过清澈,被夕阳的光芒镀成一面金色的圆镜,金光粼粼下,水里的一切都看不真切。
“——啊。”
莉莉安睁大了眼睛。
毫无预兆的,在一片素白的樱花落在璀璨光芒中,波纹还未晕开的,毫无预兆的刹那。
金色的水镜破碎了。
悄无声息的水花将落樱卷走。在黄昏温暖的光芒中,升起了黑暗,那一抹妖娆的黑悠然荡开,飞溅的水珠将温暖的光散成婀娜的七彩,在暮光中,白皙的肌肤比那浅浅的虹彩更加美丽。
“……莉莉安主人”
将打湿的黑发拂到耳后,黑发少女为自己加上水面行走的魔法,从水池的中心走到主人的面前,纯蓝的瞳孔注视着娇小的王女,然后微不可查的偏移了一下视线。
作为莉莉安的魔使,拒绝了护理服务的克莉丝原本是在房间里保护莉莉安三人的。
但是,看着三个女孩柔软娇嫩的身体放松的因按摩师的双手泛起微微的红潮,一股无比强烈的冲动从身体的每一处涌出,就像浸泡在最芳醇的佳酿之中,大脑里有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迅速的蔓延。
差一点,克莉丝就要控制不住灵质触手和自己的冲动。
所以她果断的离开了被密托茨黛拉,莉莉安和希尔薇包下的房间,将身体浸泡在这一池冰凉的泉水里,依靠【深度解析】的极端冷静将那团火焰扑灭。
结果,就因为看到莉莉安,好不容易熄灭的微热,又死灰复燃了。
克莉丝第一次认真的考虑自己选择拥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肉体是不是一个错误。
“护理结束了吗?”
“……”
没有回答。
——奇怪。
【幽魂主脑】的感知中,莉莉安的情绪波动是【无】。
就像是因为突然的惊吓而呆滞的人一样。
克莉丝下意识的歪了歪头。
是自己突然出现吓到莉莉安了吗?
“莉莉安主人……!”
两人的距离突然靠近。
不,原本,克莉丝就在莉莉安的面前,非常非常近的位置。
现在只是更近了。
那一瞬,风散樱落,素白的花瓣被两人身边卷起的风道卷入,摩挲上比花瓣更加白皙的肌肤,有着独一无二羁绊的两人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克莉丝本能的后退半步,让莉莉安娇小身体上突然迸发的力量打碎一池黄昏。因为这半步的距离,莉莉安扑倒在她的怀中,让克莉丝平平的胸部感受到了小公主下巴的坚硬。
同样,莉莉安也感受到了那真的只有一点点起伏,足以让所有怀春少女哭泣的平原下,那纤细骨骼的强度,但猩红的双瞳依然没有丝毫波动。
她只是呆呆的趴在克莉丝的胸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魔使的脸,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踮起脚尖。
“!”
自苏醒以来,克莉丝第一次陷入到了她经常让别人陷入的状态。
大脑短路。
飞快的计算、分析,判断、调整,但这足以匹敌一打贤者的智慧,最后也只是让她浑身僵硬的,看着慢慢靠近的莉莉安的脸。
好近。
好近!
虽然克莉丝经常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可爱主人做一些非常有爱而不足外人道的游戏,两人的距离比现在更加接近,更加亲昵的时候也有过,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克莉丝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莉莉安与自己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近到不用伸手也能用身体感受她娇嫩的肌肤!
——近到只要一低头就能尽情吸吮她莹润的双唇!
但克莉丝什么动作都没法做。
她只是僵硬着,注视着自己的主人慢慢靠近。
越来越近。
猩红瞳孔中映出的纯蓝色彩映照着自己僵硬的表情。
湿热甜美的细微吐息拂过嘴唇,冲进鼻腔。
属于莉莉安的气味,属于莉莉安的温度,属于莉莉安的色彩,属于莉莉安的一切。
前所未有的鲜明。
前所未有的,令人无法忽视,无法淡然对待。
令人……无法抗拒。
“……”
莉莉安的动作慢慢停止了。
在两人的唇,只差丝毫的时候。
“……”
“……?”
“……”
“……”
是夕阳的缘故吗?
莉莉安的脸,在绯色的天空下,染成与天空中火烧云一样的色彩。
“……莉莉安主人?”
“可、克、克、克莉丝,我,我……”
那虚无的空气在小公主慌乱声中荡然无存。
低下头不敢直视克莉丝的莉莉安,那美丽的绯红有从脸上流泄到全身的趋势。
“稍微,冷静一下好吗?莉莉安主人?”
“嗯,嗯!”
——妾身也要,冷静一下呢。
看着手忙脚乱的从自己胸前离开的莉莉安,黑发的女孩发出了微不可查的叹息。
她重新将小公主拥入怀中,解除了附在脚上的【水上行走术】,不顾莉莉安的惊呼,紧紧抱着她向后仰去。
被纯蓝瞳孔注视的绯色之空,顷刻后便融入清澈的水幕。
任由此身沉没,克莉丝看向自己的胸前。
被用公主抱的姿势抱住的莉莉安不知所措的憋着气,大大的猩红色的眼中满是不解,鼓起的脸颊让她看上去就像松鼠一样可爱。
——如果就这么一直沉没下去,你会怎么做呢,莉莉安主人?
没来由的,克莉丝脑海里冒出了这个问题。
——会自己强撑着么?会来求助妾身么?还是……
“克莉丝,你看,好漂亮的天空啊!”
——!!
声音,因为在水中而显得有些沉闷。
但是,看着那抬起头,隔着一清澈的水面仰望被火烧云点燃的天空的莉莉安,克莉丝除了向着被魔法的光芒所包裹的她注视的天空看去之外,什么动作都无法做出。
只有这个动作,才能让自己的表情在莉莉安的视线之外。
只有这个动作,才能让自己不用看到莉莉安的兴奋表情。
——还是说,并不需要妾身……呢。
“恩,很漂亮哦,莉莉安主人。”
克莉丝闭上了眼睛。
然后重新睁开,灰色的瞳孔中,闪过戏谑的光彩。
莉莉安只觉得一阵凉意袭来。
——有不好的预感。
然后莉莉安又想到,不好的预感多半会成真。
“不过,莉莉安主人,为什么,刚刚要离妾身那么近呢?”
精神链接中的声音完全无视了莉莉安转移话题的努力。
“那是、那是……”
“是什么呢?莉莉安主人?”
“呜、诶……那个是……”
——那个是、什么呢?
莉莉安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才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感觉比平常要迟钝很多,在克莉丝突然从湖水中出现时,她真的吓了一跳。
然后就,失神了。
——到底、到底是为什么啊。
现在,莉莉安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是因为克莉丝出场的方式太震撼了吗?
怎么可能。
那么,是因为克莉丝太美丽了吗?
也许这是最接近正确的答案,但是莉莉安依然觉得可能不对。
毕竟,和克莉丝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和克莉丝的距离最为接近的人,就是她自己。
对于克莉丝那任何人都会为之惊艳的美貌,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才对——毕竟,不论学习,吃饭,睡觉,洗澡,锻炼,就连上厕所都要莉莉安红着脸把她硬推出去才会离开自己视线的人,就算再怎么美丽,也该习惯了吧。
更何况,莉莉安在光辉学院的挚友们,包括她自己的美貌,一点也不输给克莉丝。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说莉莉安主人您……是想要妾身吗?”
“!?”
清澈的水面翻滚出一连串的气泡。
被水呛到,在克莉丝怀中大声的咳嗽的莉莉安艰难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呛水的鼻腔和肺就像火烧一样疼,但是,比这疼痛更灼热的是莉莉安的脸。
——对啊。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魔法师的必要素质是不论何时都能冷静的判断,以这个为基准的话,至少此刻的莉莉安是绝对的不合格。
就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旁人看上去,应该就是热恋中的女孩在向恋人索吻一样之后。
——呜呜……羞死人了啦,我居然,做出那种动作……
莉莉安可怜巴巴的抬起头。
这个动作在她与克莉丝的互动中,一般就意味着她彻底投降,是告诉克莉丝,“不要再欺负我”的意思,虽然每每做出这个动作后都会被做一些有爱又羞羞的小动作,不过,总好过被自己家的魔使一脸淡然的欺负……
那样的羞耻度才是最难熬的。
“……诶?”
不过,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莉莉安下意识的擦了擦眼睛。
她……没看错吧……
沉默着,抱着自己的克莉丝,那张淡然的脸……脸红了?
非常非常淡,很容易和火烧云映射下的夕光搞混的淡淡红色,但是那确实是……
“难道克莉丝你……其实也很害羞吗?”
“……”
沉默。
然后怎么看都像是在说谎的摇了摇头。
以及精神链接里细若蚊音的、“是的。”
被这一连串行为搞迷糊了的莉莉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克莉丝绝对不会向莉莉安说谎。
也就是说,现在,克莉丝是真的觉得非常的害羞,害羞到脸红的程度。
这可真的是……第一次啊。
那个可以面不改色的对自己做那么多羞羞的小游戏的,好像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克莉丝居然……害羞了……
“说起来,为什么之前在魔法师协会,莉莉安主人和密托那么坚持要去追查那个亡灵法师?”
这一次,错开话题的是克莉丝。
“啊,克莉丝还不知道呢。”
听到这句话,莉莉安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但是一想到发生的事,满是红晕的小脸蛋又严肃了起来。
“今天早上,我和密托起来后,红枫城的监狱传来了消息,有犯人死在了监狱之中,而且有人逃狱。”
调查发现他们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就发生在莉莉安和密托茨黛拉她们进入诺德古坟的时候。
“莉莉安主人和密托小姐抓住的那群人。”
“嗯。”
抱着满是征战痕迹头盔的老兽人垂着头向巴雷古尔报告时,那自责的眼神和对自己监管不力的愤怒让他就像变成了一个炸药桶,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将那个他口中的小丑连同自己一起炸个粉碎。
“小丑……”
“恩,那位典狱官说,那是一个动作十分灵活,声音非常奇怪的小丑,精通潜行,用药将他放倒,等到醒过来,那些假扮无头骑士的强盗们的牢房被劈开,全部都死在了那里,看上去是被巨剑杀死的,而那两兄弟的牢房上有一个非常规则,断口平滑的方形。”
——最容易推导而出的,就是那个小丑救了那两兄弟而杀死了那些强盗。
“莉莉安主人和密托觉得,小丑是那对兄弟所说的亡灵法师的手下吗?”
莉莉安摇了摇头,但是对自己和密托茨黛拉商讨出的结论,却又不是那么自信。
“不是的哦,那样的话,杀死那些强盗不就不合理了吗?那两个孩子,不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一队强盗有利用价值吧,而且那些强盗不是说,他们就是亡灵法师命令出来劫掠的吗?他们那个时候,确实是没有说谎。”
【幽魂主脑】和【灵魂歌姬】,不论哪一个都是对谎言极其敏感的职阶。
那些强盗没有说谎,那对兄弟也没有说谎,那个亡灵魔法师是的确存在的——只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莉莉安也好克莉丝也好,都没有插手这件事的必要,枫糖祭结束后就会前往光辉学院的密托茨黛拉也没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密托茨黛拉这样的性格,所以克莉丝和莉莉安都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交给红枫城官方就可以了。
不过,既然这个亡灵法师接二连三的动作,那就不同了。
派强盗假扮无头骑士劫掠过往行商。
不知道有没有派小丑来到监狱杀死强盗救走那两个男孩。
那个死亡骑士是不是也是他的动作现在还不知晓。
的确没有通顺合理的逻辑表明这个亡灵法师就是幕后黑手,但脱不了干系是一定的。
所以密托茨黛拉要去调查,并且逮捕他。
虽然没有想到,魔法师协会居然会把这种官方性质的委托交给一些学徒就是了……
“……”
接下来要说什么,莉莉安也不知道了。
就这样,《告死灵书》的主人与《告死灵书》的魔使,就这么别开视线,浸泡在清凉的水中,感受着彼此身上截然不同的体温。
直到夜幕降临。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说,你们就这么干坐着,直到希尔薇醒过来去找你们吗?就都这么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顾着自己脸上发烧?”
紧紧抱着密托汪,银狼的少女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醒来。
自己那个害羞又逆来顺受的挚友居然做出那么大胆的行为。虽然她本人拼命的挥动着双手解释着那只是无意识的行动,可是,一般会有一个女孩子无意识的向另一个女孩子索吻的吗?
“呜~密托!不要笑了啦!”
啪、啪、啪、啪。
莉莉安软绵无力的小拳头锤在密托茨黛拉的胸口,圆圆滚滚的哈士奇以为这是什么有趣的游戏,不停的扑腾着爪子想要跟上莉莉安的节奏。
从离开【云梦梵】以来小公主满脸的红晕都没有消掉。
而且一旦吊在三个女孩后面的黑发少女靠近,就会变得更加鲜艳。
这样的组合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分外的惹人注目。
但大多数人看到抱着哈士奇、开心的笑着的密托茨黛拉,都沉默着转移了视线。
“不过,莉莉安,说真的,你就算真的亲上去其实也没有关系的吧。”
笑够了之后,密托茨黛拉换上了一脸正经的表情。
“诶?”
“克莉丝喜欢你,你应该自己也清楚的吧,虽然没有恋爱经验——尤其是和女孩的恋爱经验的我看不出是哪种程度的喜欢就是了。”
“唔嗯……”
克莉丝对自己抱有特别的感情。
莉莉安当然知道。
因为她是《告死灵书》的魔使,而自己则是《告死灵书》的主人。
那本维系两者独一无二关系的漆黑书本,此刻就静静的躺在灰色伊甸的高塔顶端。
“那么,莉莉安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你要说王族的责任之类的啊,为了能报答生育自己的阿兰斯王朝而要留下作为一个王族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啊之类的话……”
密托茨黛拉戳了戳沉默不语的莉莉安软软的脸蛋。
“但对方是女性的话,完全没有问题吧,虽然说女孩和女孩的爱情在明面上不被大众接受,但是,作为王族,私底下有些情人什么的反而才正常吧。”
听到这句话的,从夜市一旁的摊位上买来两串口味清淡的盐烤虾的希尔薇将手里的食物递给莉莉安和执意要吃的密托茨黛拉后,在两人的身边跟随着,小小的耳朵,下意识的竖起。
还时不时的向后看去。
“唔嗯……”
莉莉安有些心不在焉的嚼着鲜美的虾肉。
密托茨黛拉说的没错,贵族和王族中,那种地下情人简直是公开的秘密了。
尤其是贵族的女孩们,很多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个极其亲近的,同时拥有同性朋友或者佣人以及爱人身份的女仆,甚至有些贵族会专门培育清纯而娴熟的女仆来代替家人对贵族女孩们进行大人的教育。
奥西维娅姐姐还告诉过她,自己就有几个这样仰慕她的女孩存在。
而且……似乎,艾丽莎和丝丽卡,也有过这样的谣言。
——但是,克莉丝是不一样的。
莉莉安对自己低声的说着。
【莉莉安主人的命令,妾身绝对不会违抗,不论是怎样的命令,不用将妾身视为做出什么后需要有负罪感的东西,尽情的使唤妾身吧。】
希尔薇还没有敞开心扉的时候,克莉丝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她,绝对不能随意的对待克莉丝。
不想看到那种,忠诚到连自己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笑颜。
【这是妾身存在的意义。】
“绝对……不是那样……”
“莉莉安?有在听吗?”
“啊、诶?密托,抱歉,刚刚稍微有些走神……你说了什么呢?”
“我、说、啊!”
密托茨黛拉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用力把烤的外焦里嫩的大虾嚼碎。
“克莉丝是,某个没落贵族的后裔对吧。”
“啊、是。”
慢了半拍莉莉安才意识到这是克莉丝所编造的,“人类的身份”,是今天上午,从沉睡中醒来,因为体力虚弱哪里也不能去,闲得发慌时,自己告诉密托的。
“像克莉丝那么美丽的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会遇到什么,应该在各种骑士小说里看得够多了吧,绝对是有着,很辛苦的回忆,所以才一直那幅表情。”
那个……克莉丝说只是她被制造出来后的样子就是那样而已……
“在大陆的这一带,其实很少会见到商队以及旅行团的东国人哦,克莉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那个……克莉丝从一开始就在这里,那幅东国人的相貌她说也是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设定好的。
“更重要的是,克莉丝身上的那些纹身,怎么说呢……非常的色气呢。”
“……”
“唔嗯……”
这个有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让莉莉安和希尔薇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色气吗……
克莉丝身上,有从侧腹画出非常优雅的曲线一直到大腿根部的漆黑纹身,在肚脐的下面,也有黑色的,像是抽象化的向两边展开来的羽翼图案。
在和克莉丝一起洗澡时她见过,正如密托茨黛拉所说,那些白皙肌肤上的漆黑纹路,真的是有种难言的妖媚感。
不过,因为真的非常漂亮,莉莉安一直都是把这些当作普通的装饰纹身来看的。
“那些纹身,很漂亮呢,和克莉丝小姐非常相配。”
希尔薇弱弱的话语,也没有否认“色气”的说法。
“是很漂亮没错了,但是啊……”
有些小心的向后看了看一脸平静,远远的吊在身后的克莉丝,密托茨黛拉把怀里的哈士奇抱紧,凑到莉莉安和希尔薇的耳边,把声音压到最低。
“我在我那个混蛋父亲藏起来的一些书本里见到过那种纹身,似乎是某种职业的证明……但是那些书我给烧了所以也记不太清楚了,但总之……”
密托茨黛拉苦恼的蹂躏着密托汪的脑袋。
她一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那种性质的职业。
“似乎是一种性质很高贵而神圣,但是实际的行为和街边女人比起来都不如的职业。”
“……”
“……”
希尔薇和莉莉安都沉默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很希望这次也是我这个笨蛋记错了,但是啊莉莉安,说这么多其实都无所谓来的,克莉丝不论有怎样的过去,她都是你重要的追随者没错吧,只是。”
密托茨黛拉有些寂寞的笑了。
“在可以撒娇的时候,还是让克莉丝撒撒娇吧,不要像我一样,每年每年,都只敢在这个时候,跑去见她们一面……。”
银狼的少女停下了脚步。
希尔薇和莉莉安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道路,已经到了尽头。
或者说,穿过红枫城大街小巷,绵延成一条条灯火长龙的繁华夜市,自此为止。
再往前,是一条幽暗冷清的小巷。
就像预示着什么,一路上都吵吵嚷嚷的密托汪安静了下来。
“已经,到了吗?密托。”
和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密托茨黛拉的表情突然变得这么寂寞的希尔薇不同,莉莉安,有些迟疑的看向自己的挚友。
她能感觉到,缠绕在密托茨黛拉身边的【苦涩】。
“恩,到了哦,一起去吧。”
摇了摇在东国的秘药护理后重新变得又长又亮的螺旋的白发,密托茨黛拉向前迈出一步。
有些跌跌撞撞的,迈出了一步。
“这样真的好吗?”
又因为悄然来到身边的黑发女孩的话语僵直。
克莉丝环视着没有丝毫人烟的小巷。在繁华的城市中这条小巷是那么萧瑟而格格不入,很显然有什么问题。
但是【幽魂主脑】的感知并没有尝到什么情感积蓄的味道,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死者的怨恨啊积蓄的异常魔力,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条小巷克莉丝也不得而知——所以她注视着最有可能知道原因的密托茨黛拉。
“那里,是对你而言十分特殊的地方吧,莉莉安主人先不论……妾身和希尔薇一起,你确定吗?”
“啊,当然,我还要告诉他,你这个对自家主人抱有禁断爱情的笨蛋追随者,和你的笨蛋主人的事呢。”
密托茨黛拉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露出了调侃的微笑。
【幽魂主脑】的本能忠实的回应了克莉丝和莉莉安的感知。
那不是勉强挤出的微笑。
密托茨黛拉笑着,打从心里开怀的笑着的,踏入了这条小巷。
“克莉丝小姐……莉莉安殿下,我、我的话果然……”
感觉到不同寻常气氛的希尔薇,有些怯弱的后退了一步。
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跟随下去,毕竟,就连密托茨黛拉的贴身女仆寇维娜,也只是将密托汪送到了【云梦梵】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表情完全恢复平常的银狼少女气势汹汹的转身走到了希尔薇的身边,一把拉起女孩的手就往小路里走去。
莉莉安和克莉丝慢一步,紧紧的追了上去。
唯有将满的戴安娜之月,依旧静悬于高天。
………………………………………………………………………………………………
这条小巷,一直通往红枫城内的一座枝繁叶茂的小丘。
非常普通的小丘,只不过是那些平原上随处可见的平缓凸起,只不过红枫城的人们在这个小丘上种满了树,让这里变得像城市中一个森林岛屿。
仿若与世隔绝。
——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啦。
踢踏着小石子,密托茨黛拉走着,转着圈,笑容隐没,脸上,是完全想象不到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表情。
“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就没有什么人会来这里了呢。”
丛林中,被火焰蒸烤的枯木,还偶尔可以看见那光秃秃的焦黑枝桠,在这明显留下过大火肆虐痕迹的森林中,密托茨黛拉走着。
哀伤吗?怀恋吗?
还是胆怯呢?痛苦呢?
莉莉安也是第一次,看到挚友泫然欲泣,又强颜欢笑的脸。
小丘中的石子路并不长,但很快,戴安娜之月高高悬挂的天空不再为两侧的枝叶所拘束,豁然开朗的视野之中,是灯红酒绿的红枫。
枫糖祭第二日的夜市,是这祭典之中最为繁华的场所。在小坡上遥望,大街小巷都变成了光的奔流,在温暖的雾霭中,笑颜与喧哗就像宝石的欠片闪闪发光。
“……所以……矮人和妖精,都那么喜欢祭典啊……”
克莉丝所能感觉到的,莉莉安同样也感觉得到。
在这座城市之中弥漫的,名为快乐的蜜味。
这是人类所绝对无法拥有的感受。所有人的心意,所有的情感,全部全部都在这里,全部都被快乐感染成快乐,让幸福浸透成幸福,这是祭典独一无二的魔力,大概,也是莉莉安在书上看到过的,妖精和矮人,还有兽人这些种族会那么热衷于各色祭典的原因吧。
——就算没有身处其中,仅仅是这样看着,就足够幸福了。
也许,成为魔王,也不是毫无好处吧……
莉莉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微笑着。
不过她注意到,并不是所有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这快乐之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在身边,就在她自己的身边,和她一样远远眺望着红枫城的密托茨黛拉,狼的瞳孔之中,枯草色的光焰悲哀的摇曳着。
静谧的暴怒。
狂暴的冷酷。
虽然、虽然很快就隐去,但是,那的确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莉莉安?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无论如何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是,密托茨黛拉的确是很轻松,很轻松的说完了这句话,甚至还抱着密托汪对小公主做了一个鬼脸。
然后,走到这个面朝红枫城的小丘一角,在那里,有着一从茂密的植物。
“……啊……”
那不是一丛植物。
直到走近,莉莉安才发现这一点。
那是一栋小木屋,火焰肆掠之后留下的,小木屋的废墟。
已经很长时间了吧,焦黑的木材上长出一朵朵蘑菇,翠绿的藤蔓缠绕在倒塌的横梁上,没有被烈焰吞噬殆尽的墙壁上,大片的爬山虎在夜风之中卷起了层层叠叠细微的波浪,正因为被这些植物所覆盖,远远看去像是一堆茂密的植物。
即使如此,从遗留的木质装饰之中也可以看出,这间小屋在完好无损的时候,是怎样一间充满童话风的可爱小房子。
小屋的废墟前,有三块竖立的白色岩石,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莉莉安认不出那是什么但是,莉莉安知道,那是密托茨黛拉最重要的,“家人”的名字。
将变得很安静的密托汪放在第二和第三块白色的石头之间,银狼的女孩将长长的卷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她突然放松了下来,躺在了密托汪和第三块白色墓碑之间。
月光静谧,就像白银的纱幕。
“……莉莉安主人,那是……”
“密托茨黛拉的,重要的‘家人’们最后存在的证明。”
灵魂链接之中,莉莉安也不知道要说到什么程度才好。
那是只有莉莉安,只有那些在光辉学院中,被密托茨黛拉承认的人才知道的过往。
约定好的,不会告诉别人。
“妾身知道了。”
黑发的女孩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
不说也没有关系,整个森林的大火,看向红枫城时眼中仇恨的火焰,夜市上本城的居民躲闪的视线。
再之前,诺德古墓中,让自己去救人时的对话。
【我的父亲,还有那个房子里的人,去救他们,保护好他们,作为交换,我即使战死在这里,也一定会保护好莉莉安的。】
【父亲……和照顾自己的人们吗……其他人呢?】
那个时候,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问,她的回答是。
【死了,就死了吧。】
更早一些的时候,魔法师游行的舞台上,她毫不犹豫前往恶魔侧的行为。
和密托汪互换身体,在舞会上给自己出难题的行为。
克莉丝重新看向繁华热闹的城市。
要猜出银狼的女孩至今仍不信任,仍在憎恨的对象,并不困难不是吗?
“克莉丝还有希尔薇,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躺在草地上的密托茨黛拉睁开了眼睛。
“比如,这些人是谁啊,他们是怎么死去的啊,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之类的……”
“我、我觉得,我并没有立场可以询问这些……唔!”
“想要倾诉的话,并不需要妾身来挑起话题。”
轻轻的捂住希尔薇的嘴,克莉丝看向在黑夜中分外夺目的金色瞳孔。
这不是探寻什么的答案,克莉丝自己与希尔薇只是倾听者,说或不说,说什么,是密托茨黛拉自己的选择。
“姆……克莉丝,就不能让我稍微耍耍帅吗?”
银狼的女孩嘟起了嘴。
但很快,又露出了有些许寂寞的笑容。
“我是半兽,虽然也是兽人的一种,但不是兽人与兽人结合的产物而是人类与魔物那禁忌的爱的结晶——也可以说是,不详之物呢。毕竟就在十三日圣战之前,除了妖精的领地,半兽不论在哪里都会被送上火刑架,就和女巫一样。”
目之所及的璀璨星空,和十几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强大的魔物,虽然在生下我之后很快就离开了南方,但是,她几乎把所有想要害我和父亲的人全部杀光了,事实上父亲也正是因为这个才继承了爵位。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顺便一提,寇维娜,还有我家的许多女仆,都是那个时候母亲从那些贵族的地牢里救出来的哦。”
谁会和一头狼,一头杀死了数十数百人的狼的孩子做朋友呢?
虽然这么抱怨着,但是密托茨黛拉的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神色。
只是,有些寂寞而已。
除了家人和一直照顾着自己的,被自己的母亲从地狱之中被救出而怀着报恩心情的女仆们,谁也不会靠近自己。
偶尔上街,看到金色兽瞳与银发的人们,都避之不及,孩子们被父母告诫不要靠近那个有着白色卷发的野兽,胆子小的孩子们见到她就躲开,胆子大的孩子们则用向她丢石头,大声的辱骂她来竖立在同伴之中的权威。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那条不由分说就杀人的银色巨狼已经离开了,而已经树敌不少的她的父亲如果还想要稳当的做领主,那么对这些就只能当作没有看见。
法不责众,不是吗?
何况,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交流不是吗?
“也许她觉得,银狼的孩子,一点点的孤独并不算什么,但是,我应该,让她失望了吧,因为我,也流着人类的血,也有着,无法一个人面对一切的懦弱。”
“可是……我觉得,密托茨黛拉小姐,非常的厉害。”
希尔薇低低的声音和草丛中正在讴歌最后生命的秋虫一样细小。
克莉丝和莉莉安都轻轻的点了点头。
希尔薇只见过在抓捕那些强盗时的密托茨黛拉。
克莉丝见过她面对几乎无法战胜的死亡骑士依旧顽强战斗的英姿。
莉莉安更了解,这个在友人面前开朗活泼的像是哈士奇的女孩,究竟有多么的坚强。
连密托汪都自豪的翻过肚皮来叫了两声。
“……谢谢,但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强的呢……对……直到,失去了重要的家人之后……”
坦率的接受了夸奖的密托茨黛拉挠着哈士奇的肚皮,有点不好意思的继续诉说着。
缠绕在她身上的感情味道,更加阴暗了。
“那个时候,我变得讨厌街道,于是,就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跑到这里来,结果,遇到了住在这里的一家人。”
“一家三口,父亲是一位木匠,母亲是甜点师,她们的孩子是喜欢一个喜欢钢琴的,有着很长金发的可爱女孩,女孩还养了一条圆圆胖胖的哈士奇。”
“他们不是红枫的原住民,但是,即使知道了我是半兽,他们也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个女孩,还经常缠着我要我变出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给她抱抱呢,结果,因为这样,我比预想中还要早的,学会了自由兽化。”
银狼少女说出的话语里掩饰不住愉快的笑意,那是用这样简单的话语就能描述的,密托茨黛拉的幸福。
那也是当然吧,一直以来都被人畏惧着,用一样的眼光注视的她,在那个月圆的夜晚——
——哇!是真的耳朵和尾巴耶!好软,毛茸茸的好可爱!
第一次见面就大呼小叫着抱过来的女孩,那时反而是她被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的她被带到这间童话风格的房屋里,吃到了女孩母亲所做的甜甜点心,在女孩父亲演奏的吉他声和女孩在木制钢琴上敲响的沉闷音符之中被怂恿着和那只欢乐的哈士奇跳起了舞,最后被当做抱枕一样,在温暖的,有着“家人”味道的床铺上进入从未有过的安稳梦乡。
第二天,在透过木窗洒下的晨光中,她都问出了,自己是不是来到了童话里的糖果屋这种蠢蠢的问题。
——这里不是糖果屋哦,这里是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爱的小屋!
连冰冷的心灵,都要在那样温暖的笑颜中消融。
那就是,密托茨黛拉与她所没有血脉相连的“家人”们,最初的邂逅。
没错,不是“朋友”,而是“家人”。
“然后,就像很多童话里所描述的一样,善良的一家人和非人的女孩成为了朋友,度过了一段快乐而幸福的生活。
那真的是一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女孩,喜欢童话,甚至把这座小丘叫做‘翡冷翠’——童话之中妖精们那片翡翠的树海的名字。
她很喜欢钢琴,她的父母为了实现女儿的梦想,没有在城里定居,而是自己在这里建起了一间小木屋,努力的挣钱。”
“虽然我也有说要送给她一架钢琴,但是,她的父亲说,如果不是他和他妻子用亲手赚来的钱买来的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不断的介绍家里的木工活给他们,就这样,过了一年……”
“一年后的枫糖祭,我六岁,离她八岁的生日,还差一天,他们终于存够了购买一架钢琴的钱,我和他们一起到红枫城最好的乐器行里,为她挑选了她最喜欢的一架钢琴,那个时候,她非常高兴的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明天,这架钢琴送到后,第一首歌曲一定要送给我和爸爸妈妈。’我也,非常的、非常的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在睡觉前,我把衣柜里所有衣服都翻了出来,我以前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多的衣服呢,都堆成一座山了,结果让苦恼着,要穿成什么样过去。”
克莉丝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小女孩坐在成堆的衣服前,苦恼的抓起一件衣服又扔掉,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场面。
那会是多么可爱的,令人会心一笑的场景呢?
可是,谁也无法在那颤抖的声音中,露出会心的笑容,夜风吹不散那笑颜下的哀伤,祭典的欢乐,只会让那悲痛的火苗,更加汹涌。
克莉丝沉默着,将靠在她身边的希尔薇和莉莉安拥入怀中。
“但是啊……”
“在那天夜晚,我看到了,这座被那个孩子叫做‘翡冷翠’的森林,燃起冲天大火。”
那一天,密托茨黛拉看到了地狱。
地狱将整个小丘吞没,淡黄的色彩化作漆黑的浓烟。
连衣服都没有换,她赤着脚,毫不在乎后果的兽化,跑过半个城区,无视城卫军的阻拦,冲进了那片火海。
身体至今还记得那焦灼的刺痛。
喉咙和肺至今还残留有浓烟的气味。
燃烧的树木上噼啪作响的火星掉在耳朵和尾巴上,平日里她和那个女孩都非常爱惜的洁白的绒毛被烧灼,地上的碎石扎入脚心。
那个时候,连这些似乎都忘却,只是,拼命的跑着,跑着,前往那有阳光气味和家人欢笑的场所。
但是,等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所,所见的只有一栋火炬。
房屋已经倒塌了,当她搬开燃烧的房梁和木柱,映入眼中的,是肌肤都已经焦黑的父母,他们被倒下的房梁堵住了,无法逃离。他们紧紧抱着孩子,但是,在他们怀中的女孩,也已经奄奄一息。
——密托……密托……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
失去意识,金发都已经被烧尽,不再美丽与可爱的女孩,只是在低语着,自己的名字,和抱歉的话语。
——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求求你不要死!我马上就救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无论自己,怎样的嘶吼。
无论自己,多么拼命的将她从火海中抱出。
——密托……对不起……快……逃……
等到密托茨黛拉将她救出房屋,那总是让她枕着,聆听活泼的心跳的胸口,已经不会再起伏了。
就在,梦想即将实现的前几个小时。
就在,约定即将实现的前几个小时。
在密托茨黛拉的背上,唯一的朋友,最重要的姐姐,永远的离去了。
只有被水浸透,被女孩用身体保护着的,一条腿骨折了的小小哈士奇,最后幸存了下来。
——密托茨黛拉看见过地狱。
——如果连吞噬掉自己最重要的家人的火海还不算地狱的话,这个世界上,又还有哪里称得上地狱呢?
“那场大火烧了五天五夜,不止是这座小丘,还有周边的街道,但是,因为是枫糖祭的第二日,所以周围的房屋里几乎没有人,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死于这场大火。”
抓住克莉丝裙角的手,几乎要把那漆黑的皮革捏碎。
莉莉安拼命的忍耐着即将滴落的眼泪。
明明已经听过一次了,但那一次,仅仅是听着而已。
此刻,【幽魂主脑】的感知下,莉莉安好像成为了密托茨黛拉,她的悲伤,她的绝望,她所失去的一切就像是自己失去的一切。
她……就是她。
所以,可以理解,可以知道她的想法。
应该高兴吗?一场灾难,只有三个牺牲者。
但是,一定。
密托茨黛拉一定,宁愿让这座城市的其他人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也要让他们活下来。
每个人的生命是平等的,那是可以包括自己,却一定要将自己最重要的人摘出去才会成立的不等式。
如果是自己呢?
如果是被奥伦法的贵族们评价为善良到懦弱的自己呢?
自己,会怎么想?莉莉安·阿兰斯会怎么想?
莉莉安不知道。
装作不知道。
“但是啊……可笑的是,这场大火的起因,居然只是一群孩子,一群最大都没有十岁的孩子!”
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密托茨黛拉的声音越来越高昂,那开始沙哑的嗓音,是绝望的狼嚎。
十年的时光也无法抹去的绝望!
“一群,把我当做恶魔,把与我要好,是外来人又很少来到街道上的那个家庭当做伪装成普通人的女巫和恶魔的孩子!他们从历史故事书上看到了魔女狩猎的故事,为了模仿那些教会的英雄!他们趁我重要的家人们熟睡的时候点燃了那座木屋!”
——可笑。
“理由居然是,因为向我们扔石头,欺负我们会被他们的父母和街坊邻居当做英雄一样夸耀,他们想要得到更多的夸奖和糖果!”
——何等可笑!
“当一个害怕的孩子向他当城卫军的叔叔坦白这件事,然后又被恰好路过那里的魔法师协会会长听到,最后再被我知道的时候,我笑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何等的……可笑!
“仅仅是,因为大人们的夸耀和糖果……仅仅是,因为那群畜生的幻想……我最重要的家人,就那样痛苦的死在了那地狱中!”
——何等的可笑!!!!!!!!!!!
躁动的魔力光,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作暴怒的雷电,冲向城市,将那些至今还在欢笑的人们,尽数吞没。
但是莉莉安知道密托茨黛拉不会那样做。
因为……
“十六个孩子,有男与女,最后在审判席上的杀人凶手,就是这样的一群真正的恶魔,一群还振振有词说是自己消灭了邪恶,还说着小说中‘正义终将胜利’台词的,一群小孩子,真是……滑稽啊,最强壮的那个都拿不动一把最轻的实战用剑的,一群小孩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每一个人都泼出了燃油,堆起木柴和碳,最后,所有人一起将火把投向那所童话的小木屋。
小孩子的他们很诚实,诚实的说着,这是正义的审判,他们会永远记得自己的壮举。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们辩护。”
“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该站在被告席。”
“站在原告席上的人,只有我一个人。与那一家人有交情的人们畏惧于所有人的声潮不敢言语,我的父亲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的原因,没有到场,博拉叔叔,和那个时候的红枫城魔法师协会会长克鲁克爷爷也因为和我关系不错而没有到场,美德教会的奥苏爷爷没有为那些畜生辩护,但也在劝我要宽恕,就算复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是红枫人们的请愿。
或者说胁迫。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如何。
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时候,是密托茨黛拉最威风的时候。
当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偌大的法院,寂静无声。
——他们犯了罪。
听审的人群中,还有人不断的声明他们只是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而公国所有的法律都是针对十四岁以上的成年人的。
法官也劝说着,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们不知道什么呢?他们知道什么呢?知道我是恶魔,她们是恶魔的同伴,是女巫,应该烧死?!”
所有人都在劝说——如果那真的是劝说,而不是威胁——都劝说着,让她放下仇恨。
密托茨黛拉笑着,她很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
——犯下,伤害我重要家人的罪。
——死刑。
——诛九族。
她在书上看到过的,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刑罚,来自东国的酷刑。
从一个才六岁,还没有成年人大腿高的女孩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呆滞了。
然后都笑了。
有人起哄着——你有什么资格制定法律,你以为你是东国的皇帝吗?伯爵的女儿?
有人大喊着——有这种危险思想的你没有资格站在原告席上!你们的位置换一下最好!
还有人高喊着——正义必胜!人们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邪恶的半兽!恶魔的女儿!去死吧!
——这当然是那些得到了所有人的声援,真正意义上的“小英雄”们的声音。
以及很多,很多,很多声援他们的声音。
密托茨黛拉在那一瞬间,有刹那的迷惘。
搞不清楚,自己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小密托,见识到了吗?这就是人群的力量。”
然后,现在依然担任红枫城主教的奥苏爷爷,告诉了她,敌人所在。
“你是领主的千金,是贵族,所以,你现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这就是‘正义’,这就是真神定下的八美德中没有正义的理由。”
【正义只是暴力,从来都不是美德】
——神言·《八美德》
——啊啊,我明白了。
“我的敌人是,红枫城那些善良的,不忍因为三个人的死判处十多个孩子死刑的居民。”
“她们很强,很强。”
人没有妖精驾驭自然的特权,没有巨龙的力量,没有兽人强健的体魄和兽化的能力,没有很多很多种族的强大能力,但是,在妖精与巨龙隐世后,依然占据了几乎一半的大陆。
拧在一起的人的力量,真的,非常的强大,能够推翻伟大的帝国,抵抗毁灭性的天灾,能够走出绝望开拓未来。
可是啊——
密托茨黛拉伸出手,仿佛要抓住夜空中无尽的星辰。
就像那时,想要扼住“正义”的咽喉。
“但是。”
——但是。
“我比他们更强。”
——我更强。
直到现在,红枫城,依然记得那个夜晚。
被所有人压迫的女孩,抬起了头,不屑的,笑了。
第一个,也是叫嚣的最凶狠的红发男孩的脑袋,变成了一团破烂的番茄。
第二个,叫嚣的同样厉害的金色短发的男孩,变成了再也拼不起来的两半烂肉。
第三个,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的眼皮上有雀斑的女孩,在没反应过来之前被扭断了脖子。
第四个,眼里一直闪着勇气的光芒挥动着双手的紫发男孩,也是最幼小的一个,呆呆的咀嚼着自己胸腔中跳动的那块肉。
瞬间,之后,被告席上保护被告人的魔法才启动,将还活着的九个孩子分散传送出去。
红枫城再次安静了。
因为站在被告席上,浴血微笑的女孩。
然后,是一个惨叫与绝望的夜晚。
“那个时候,才是我最强的时候,大概,是货真价实的宝具拥有者的层次吧。”
以城卫军,以美德骑士,以魔法师协会的魔法师,以整座城市为敌!
在灯火通明的的城市中穿梭,用鼻子与耳找出每一个该死的犯罪者,找出与她们血脉相连的人,找出教唆他们去执行正义的人,用尖锐的牙与爪,用暴走的雷与冰,片片撕碎!
不该死的无人伤亡,该死的——
两百四十三人,两千八百二十一块碎片。
没错,人的力量,真的,非常的强大,能够推翻伟大的帝国,抵抗毁灭性的天灾,能够走出绝望开拓未来。
可是啊——
却无法阻拦,一个孩子绝望的,暴怒的,毫无意义的复仇。
一个仅仅六岁的孩子的,抱着决死之心的孩子的猎杀!
自己的父亲签署过对自己的捕杀令,这是密托茨黛拉后来才知道的。
可是没有关系,她理解,也不憎恨。
……真正该憎恨的人,已经全部死了。
“那件事的最后……我的母亲,似乎是通过相连的血脉感应到了我的那一次暴走,回到了红枫,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你们还记得十几年前那场霜狼之灾吗?然后,天下太平,虽然,那之后她也只是和我在一起短短几天,又回到天际去了,而我,做了这些。”
抚摸着洁白的墓碑,银狼的女孩闭上了眼。
克莉丝花了点时间才从自苏醒就开始收集的大陆事件中找到密托茨黛拉所说的霜狼之灾——通历白河之年,即十一年前,大陆北方,普塞汀帝国天际省大批魔物在银狼一族率领下南下,包括三位数的宝具级魔物一路席卷,所过之处无人伤亡,但是牲畜与粮食几乎被扫荡一空,在维持了几天后又神秘的结束……
克莉丝歪了歪头。
密托茨黛拉的母亲……看来就算在银狼之中也是头狼等级的强力魔物,居然连这种魔物都能爱上……再想想魔物交配时喜欢用原本的样子……虽然之前已经说过了,还是要说,巴雷古尔领主,妾身敬你是条汉子。
“……呼……这就是我的过去,怎么,有没有被吓到?莉莉安那个时候,可是被吓哭了呢。”
“因、因为密托你故意在一个夜晚讲这种事,还故意捏碎了一个番茄啦!明明知道我胆子小!”
噗——
密托茨黛拉看上去轻松了很多。
克莉丝耸了耸肩。
希尔薇苦恼了一会后,诚实的点了点头。
“但是,密托茨黛拉小姐,已经不会再怨恨了对吗?”
“该报的仇都报了,那些混蛋连灵魂的碎渣都被我吞掉了,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们的安眠的,所以,当然不会再怨恨了。”
就好像刚刚声嘶力竭的咆哮只是希尔薇的错觉,整理好心境的密托茨黛拉从草地上坐了起来,看着圆滚滚的哈士奇在几根白色的石柱旁绕来绕去,发出欢快的叫喊。
就像以前叫他们起床一样。
不过,密托汪也知道,自己最挚爱的主人们,已经再也不会起床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和他们嬉戏,它要告诉她们,和最后一位家人在一起的自己,非常的快乐。
“只是,有些遗憾……那个女孩,以前最喜欢的一种饮料,以往每一年我都会带来的,今年却……真是,对不起。”
“虽然那也是没办法的呢,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树的数量一直在减少,那种饮料每年的产量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了……家里的贮备也已经用光了,终究有一天,我会再也没办法带来的吧……”
“那个饮料是什么?”
希尔薇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说过这种饮料——不久之前。
“金色彩虹,一种由金鳞枫树的枫糖浆酿造的低度酒精饮料,甜甜的,小孩子喝也没有关系,但是这些年金鳞枫树数量减少的很厉害,每年都只有这么一点点的产量了。”
……每年都只有这么一点点的珍稀饮品……啊……
那映照着蓝天与温暖阳光的水晶瓶中的,甜蜜颜色——!
就在上午看见过的温暖色彩,在希尔薇的脸侧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
克莉丝仿佛什么也没有做似的放下了手。
“!”
下意识接过飞来的水晶瓶,当密托茨黛拉认出那是什么后,金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的看向克莉丝平坦紧身衣下的小腹。
“街头巷尾都在说的,大胃王比赛的冠军,神秘的黑发女孩……居然是你吗克莉丝?”
耸肩,耸肩。
这是克莉丝表示肯定与毫不在意的特殊方式。
至于哪边更多,就很难说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呐。”
密托茨黛拉拍拍手,站起来,面对着小小的墓碑,将水晶的瓶塞拧开。
“……是两个。”
蜜色倾倒的刹那,纯银的风暴卷起。
那是风与冰的协奏,细碎的冰粒与流转的飓风,银白的帷幕将整片草地与周边的树林都皆尽包裹,将这里与世界隔离。
连同炸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