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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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当慕逐云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握着箫安详的睡在合欢树下,他弯下腰,从师父的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师父说,画上花下温婉的女子,是他的娘亲。

  前段日子帮爹打扫屋子,清理出一堆旧衣服,他正打算扔了,却被进屋的爹喝止。

  “放下。”

  “爹,都旧了,你也不穿,而且这些也不能穿啊,再穿都要坏了。”

  “这些……都是你娘以前给我绣的。”

  娘生前最爱刺绣,爹最宝贝那幅锦绣河山图,他知道娘留下的所有东西对爹的意义,因为那些都是爹活下去的意义。那师父呢?他无怨无悔的爱了娘这么多年,失去了眼睛,熬白了头发,却固执的把这一幅已经被摸的有点破损的画像当成宝贝,贵为季氏大祭司,西慕国国师的男人,何至于此?

  季无衣进入了另一个幻梦,如果他没有猜错,这是人为造出来的梦境,季无衣不敢掉以轻心,握紧紫玉箫随时准备做好防御,果然,迎面来了一批难民,他询问了几个人,大概弄清楚,如今是慕逐君对西慕国用兵夺权的时期。

  越往前难民越多,季无衣的心情复杂,以前他也是这样一心为了帮慕逐君夺位不管不顾,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战争,让那么多人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这样的夺位,真的值得吗?这究竟是上位者的野心,还是所谓的正义?

  慕逐君安营扎寨的地方,季无衣躲在外面,正想着怎么能混进去。

  一袭白衣飘飘,“谁!”

  季无衣的声音一凛,这声音,不会吧……

  花开两面生,人生佛魔间。

  季无衣永远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和自己刀剑相向。

  对面的白衣飘飘的人,是幻境中的自己。

  他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你是谁!居然戴了人皮面具!居然还和我一样,怎么,想假扮我混进去?真是用心可恶。”

  季无衣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狗咬吕洞宾了,不对,好像也不能这么叫,这个幻境里面的人也是自己,真是……季无衣握着紫玉箫,好想忍不住就冲上去灭了他,但是……自己杀自己,有点血腥啊……

  “我就是你,你懂了吧。”

  对面的季无衣瞪大了眼睛,忽然轻蔑一笑,“你这人真是无趣,本大祭司那么好看,我知道你喜欢我的皮囊,但是小子,皮囊乃身外之物,你何必呢,学得了我的外在容貌,也学不了我的内在气质。”

  “……”季无衣觉得这个幻境中的自己比自己还要不要脸啊,不对,是他不要脸,自己那么高贵的人什么时候会这么无赖!

  不想和他争了,“好了好了,你对,我就是嫉妒你对容貌,我重新换一张脸,总可以了吧。”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刻着枯叶桃花的银面具敷在脸上,没一会儿,那面具变了颜色和脸色融为一体。

  那季无衣瞪大眼睛,“你是什么人!这张面具我给慕逐君用过,你怎么会也有?”

  季无衣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咬牙切齿的滋味了,这…..再毒舌的人也不能和自己掐架吧。

  “好吧,我是你的孪生哥哥,来乖,叫哥哥。”

  “你找死!敢占本大祭司便宜。”

  季无衣低着头,忽然抬头绽放一个明艳的笑,“我说我的好弟弟,你到底要怎么样。”

  “说,你是不是慕邺派来的人?”

  季无衣嗤笑一声,“慕邺?他不配。”自那个女人死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支使我季无衣了。

  “无衣,你在门口干什么。”

  季无衣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了,这个思之若狂的身影,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季无衣转过身,“小绣,我出来一下,就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说,是不是很好玩?”

  云绣的眼睛狭长好看,有种说不出的柔情,此刻无意扫过季无衣,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傻瓜,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再伤害我呢,用你的眼神伤害我。

  云绣弯起了嘴角,“无衣,这不会是你的把戏吧,或者他是你的弟弟?”

  “哥~”季无衣恰到好处的叫了一声,云绣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弟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但是你弟弟比你可爱多了,你看他多乖巧。”

  季无衣露出狐狸般的笑,“这位姐姐,你就是云绣吧,我经常听哥哥提起你。”

  这样一来,云绣算是承认自己了,不由那个季无衣分说就把季无衣拉进了军营。

  “你在季氏是什么职位啊?”她问。

  “哦,我没我哥哥那么厉害,我就是个普通的小人物。”说罢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云绣笑,“但我觉得你比你哥哥可爱,我看你比看他顺眼多了。”

  季无衣怔了怔,问得小心翼翼,“如果……我哥哥是我这样的,你会喜欢他吗”

  云绣没想到他这么一问,呆愣了一会儿,道,“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他…..于我是不同的,我喜欢他,无关爱情,但是,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季无衣低头苦笑,果然,我不是他,变成什么样你也不喜欢呢。

  云绣给季无衣安排了一个营帐,和那个季无衣很近,季无衣坐在营帐里喝着茶,算着时间,那个季无衣该过来兴师问罪了。

  “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

  “难道……我们在幻境中?”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的。”

  “季氏的藏书阁里面有这方面的书籍。”

  “你…..也曾经下过地牢吗?”

  “紫霄说,她在等你,等你原谅她。”

  季无衣苦笑,“她还真是执着,都这么多年了,何苦执念这么深呢,该忘了吧,我也没有真的恨过她。”

  “她每个晚上都会失眠,她说,她对不起主上,她发过誓不会骗你的,但是她骗了你。”

  “她效忠的是魔神,而我是季无衣,骗我……云绣是我的太阳,即使她是为了我,我也不能接受。”

  “可她为了等你等了多少轮回你知道吗?多少个春夏秋冬,她就一个人呆在那个冰冷幽暗的地牢,你忍心?”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那你进去梦境是为了什么?”

  “我要把慕逐君带出去。”

  “他不是幻境里的?”

  “他是真实的慕逐君,是有人造了幻境,把他圈禁在这里面了,如果再不出去,他的灵气就会散了,到时候肉身就会死去……”

  “幻境是郑飞颜造的。”

  “我知道!”季无衣握紧了紫玉箫,“这个贱人,早知道当初就该让她魂飞魄散!”

  “郑飞颜就在这军营中,而且她亲口告诉我和慕逐君,她现在寄生在这梦境中,如果她死了,云绣也就魂飞魄散!”

  “但是云绣已经死了。”

  “可是即使是幻象,好歹有个念想。”

  “所以这就是慕逐君不愿意出去的理由吧。”

  那天晚上季无衣在云绣的营帐外面站了很久,如同那个飘雪的夜晚,他在屋檐上陪了她一夜,恍惚间觉得他关于这些的记忆真的好多,为了救她,他答应服下凤凰泪,那晚,他站在合欢树下,呆呆的站了一夜,直到露水打湿衣襟,落花满头。此生最后悔的事,不过就是没有找一个落雪的日子,和云绣沿着一条小路走,一路走到白头……

  隔天,慕逐君见到了季无衣。

  “你不是无衣。”

  “慕逐君,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他的手拂过自己的头发,满头青丝瞬间变成白发。

  “无衣,你到幻境来找我了?”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啊,就这么不愿意出去?你看看你整天醉生梦死,云绣死了以后,好像慕逐君也死了!”

  “夫妻本为一体,她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以为,留住了这个幻象,就可以圆满了吗?”

  “慕逐君活在世上已是无心之人,你不如让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云绣是幻象,她还是会生老病死,而你永远不会老不会死,你觉得这样好吗?”

  “别说了,我心意已决,你走吧。”

  季无衣闭上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云绣活着吗?但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这样沉沦的就是你!云秀是为了谁死的!你是逐云的父亲,怎么,你想让逐云没有爹吗?他已经没有娘了!已经那么可怜了,你怎么舍得!”

  慕逐君蹲在地上,“那……也比看着冰冷的坟墓好。”

  “那里有你们的回忆,那才是真实的世界,我认识的慕逐君,是不会缩在虚假的世界里浪费生命的!”

  慕逐君眼神呆滞,“就让我再看看她,给我几天,就好~”

  季无衣知道不能强求,只能点头答应。

  后来那几天,慕逐君放下了对西慕国的攻打,带着云绣去了郴州,在当初去过的地方玩了几天,又带着云绣回了飘墨岛,两个人过了几天平凡夫妻的日子,直到有一晚,慕逐君搂着云绣看月亮,“绣绣,你会一直记得我的吧。”

  云绣笑着回搂他,“嗯,暮雨江南觅流云,逐君千里送锦绣。”

  “对,生生世世,不管江南还是塞外,慕逐君宓云绣都要在一起,我会一直等你,你也要一直等我。”

  慕逐君抽出青芒剑,夜色中青芒闪过,刺入女子的身体,云绣的眼神空洞,身上绽开一个大口子,倒在慕逐君怀里,“逐君哥哥,你要好好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逐君竟然看到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像,但是那个人那么熟悉,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可以准确的看出那是谁,“绣绣!”

  “逐君哥哥,回去吧,照顾好逐云,我会一直等你,生生世世,宓云绣爱慕逐君,万世不渝。”

  季无衣看着另一个自己倒在地上,一个发狂的女人扑过来,被他用紫玉箫声控制,“郑飞颜,今日就是你魂飞魄散的日子!”

  郑飞颜笑得猖狂,“季无衣,你以为你赢了吗,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你都得不到宓云绣,你们永生永世有缘无分。”

  蓝色的光芒刺痛人眼,一声鸟鸣响彻天空。

  “爹,师父!”逐云小跑向靠在合欢树下的两个人,难掩内心的激动。

  慕逐君睁开眼,都说大梦三生,此刻他真的觉得但愿长梦不复醒。

  季无衣起身,“照顾好你爹吧,别让他再想不开了。”

  竹欢鸟飞到慕逐君肩头。

  季无衣用紫玉箫敲敲小鸟的脑袋,“别再把你主人带到梦里去了,如果你不想让他死的话。”

  竹欢点点头。

  季无衣穿上披风,盖住满头白发。

  “慕逐君,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就当是为了她,好好活下去。”

  “季无衣,等等,我有一个东西给你。”

  慕逐君的手里是一方丝帕,上面有人用毛笔写了些东西,“云绣的帕子。上面写了一道菜的做法,标记了季无衣,我想是你的。”

  季无衣颤抖着手接过帕子,上面赫然写着,“无衣糕。”他想起那天翻围墙去看云绣,想起那天两个人坐在月下谈心,想起她给他做的无衣糕,想起她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想起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他也没再吃过几次她亲手做的无衣糕了,这张菜谱,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做有花香的无衣糕呢?

  那天以后,季无衣游历大江南北,竟是再也没有回来过,江湖上传言有人出重金招聘天下名厨做一道菜名曰无衣,可是没有人做出来,那些大厨做出的无衣糕,有的形状优美让人不忍下口,有的香味勾人让人食指大动,可是那重金悬赏之人就是不满意,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这人是骗子,浪费别人的实践精力给自己寻开心呢。男子理了理斗篷,“云绣啊,你看看你,不是个大厨,却做出这么一道菜,你可知道,这些我招来的厨子里,比你做出来的糕好吃的人大有人在,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其实我也知道,我喜欢的不是无衣糕,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和那个忘不掉的人啊......”很多年后,郴州有一个酒楼,听说曾经是一个妓馆,年迈的两个伶人在表演,其中一人竟然会弹奏传世名曲《广陵散》,有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经过,静安从楼上看下去,很清楚的看到他的白发苍苍。

  “季先生。”

  男子的声音渐行渐远,“前尘往事尽已散,静安姑娘,别来无恙。”

  后来的慕逐君也没有离开过飘墨岛,逐云志在四方,他就放他飞翔,自己守着满岛合欢,守着一幅锦绣河山刺绣,守着心中最美的爱,度过余生。

  据说,帝临皇帝驾崩的那天,西慕国处处开满了如啼血一般的合欢花。

  那天,慕熙亲自为帝临皇帝守灵,将一个骨灰坛和帝临帝合葬,陵园里种满了合欢花,赐名“合欢陵”。

  “逐云,表哥去了,你怎么办?”

  披着白衣的孩子握着泛着青光的剑,“陛下,我想去四处历练,除暴安良。”

  慕熙点点头,“也好,不管怎么样,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永远是你的表叔,若是累了就回来。”

  慕逐云捏着剑,“皇上迟迟不定年号是为了什么?”

  慕熙背着手,“我总想着,有一天,我想把这个皇位还给我的皇兄。”

  “爹说过,你是一个好皇帝。”

  慕熙点点头,“一路小心。”

  后来慕逐云到过南夏,到过南越,到过东善,在东善听说皇帝终于定下年号,念生。

  这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时时刻刻念着天下苍生。

  年年岁岁,岛上合欢依旧,却不见当时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岛上有人迁来居住,有了人烟,就有了生气,却没有人动过那满岛的合欢树。直到有一天,打鱼的人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不远处的河边,有白衣人驾着一叶扁舟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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