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上面是一间简单的寝屋,大概也应该是庵主的屋子。
节南打开屋门,门前廊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屋前一座七步园,琴声很近。她踏出小园子,绕过假山,看到相思古树下的广亭,王泮林送她相思花的地方,一群女子静静围坐,正在赏琴。
弹琴者,面对着她,容貌因发福而不显山露水,丝毫看不出故事所形容的坚毅不屈,或战无不胜的决断之力,从头到脚没有半分违和,甚至连目光都是温和慈柔的。
相思花已谢,相思豆已落,心上人不在,而给她生命的人已抛弃她。
延夫人。
的确,不至于吓她一跳,却让她觉得痛楚。
她双手握拳,搜寻记忆里每一个有延夫人的片段。烹茶招待她的延夫人,认亲宴上巧言打击崔相夫人的延夫人,然后,就是今日了。
三个片段,仅此而已。
人发福,手指却灵。那架凤尾琴,让节南想起弄丢在刘府鱼池里的订亲信物。一首她不知名的曲调高低起伏,静如高云,动若流水,旷远悠扬。
延夫人说她喜欢楼兰,其实暗指草原。黄沙干漠,总是与草原相伴的,如处在沙漠中的楼兰一样。延夫人曾是名动北都的美人,而那位公主的美貌也受草原之神的祝福。延夫人随丈夫和儿子四处迁移,那位公主也从来不在神庙或魑离王宫里乖乖待着,神龙见首不见尾。
延昱说,那位公主一生未嫁。
也就是说,延夫人与延大人的夫妻关系是假的。
那么延氏父子又是什么人?
延大人是科考入仕,在南颂当了几十年的官了,又比延夫人大十多岁。延大人当官的时候,延夫人大概十五六,刚发生灭族之祸,还辗转于草原。所以,延大人是魑离人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后来劝服投靠了魑离的。
但延昱对魑离的感情很不一般,说故事之时就对那位公主深怀敬佩,之前的言谈举止里也与延夫人母子情深,看不出半点假情假意。
延昱可能是随延夫人一起的。十岁到北都,人人以为他是延大人之子,考取武状元,考上进士,按部就班一步步成为拾武状元。延大人被俘,母子俩似乎流离失所,追随延大人流浪,但谁也没亲眼瞧见这对母子到底跟没跟着。即便那些感人的事迹都是真的,也可能找人替身。横竖隐弓堂只手遮天,什么难事都不是难事。
他们的目的,是捧延文光上位吗?
多聪明啊。
北燎捧了个韩唐,南颂捧了个延文光,大今有魑离公主,还有长风刘昌在。而刘延两家明明同属一国,却在南颂朝堂对峙,是打算挑动大今和南颂的战争,魑离渔翁得利么?
一环扣一环的谋略,错综复杂的因果,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节南半途入局,到今日能看出全局形势,已是幸运,但要翻盘——
一曲终,掌声热络,不似恭维而已。
延夫人起身,微笑而望,与节南的目光对上。
二十年过去,两人终于见面,以母女的清晰关系。
节南一步都不想动。
痛楚很快就过去了,这时,心中凉冷无尽。
她对那位生下自己就离开的生母毫无好感,做不到宽宏大量,不管那位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与良姐姐和小柒的失散截然不同,那位索性丢下她也还罢了,暗中观察着,看她不笨,就给她找个好师父,练得差不多成材了,又强势介入,打算接管她,让她当什么魑离战神。
只要想到这些年,自己毫不知情,而那位对自己的关注可能无处不在,节南一点欢喜感都没有,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是一件兵器,还是一件首饰?
磨炼锋利了,可以用来杀人?打磨精致了,可以用来炫耀?
延夫人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然后离开人群,朝节南的方向走过来。
节南看到舒风华坐到延夫人方才的位置,萝江郡主的侍女们放上凤尾琴,再听舒风华拨起一曲,竟是耳熟能详的。
忽然,节南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因为舒风华的身后也有影子——
王泮林的影子。
“节南。”
节南调回目光,温柔的眼,慈和的笑,除却发福的地方,五官皆美,年纪也正好。
“延夫人,新年好。”
她还能称呼对方什么呢?名姓,年龄,一无所知。
“我的汉名叫池赛朵尔,虽然如今年纪大了,叫赛朵尔不太合适,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是一样的,不好随自己的心意乱改。”延夫人语气很平和,“如我给你取名节南,纵然不像女儿家的名字,却有我对你的期盼。”
“像终南山嵯峨。”节南对魑离了解得不多,没法将池姓和魑离部落的姓氏联想到一块儿,“庵主刚刚已经传达过了。”
延夫人听得出节南的冷淡,“她对你出手重了?”
这个话题开得好,节南笑起,“没我出手重,一不小心要了她的命。”
延夫人温柔的神情竟然没有一丝裂缝,“她不该激怒你,我早吩咐过,不过可能执掌江南久了,就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你别看我好像又是堂主又是祭司的,其实不服气的大有人在,敌人围伺。”叹口气,轻摇头,“昱儿同你说起回去的事了么?”
节南心想,别呀,这就完了?
果然,给坏人当手下,都是傻的,生命没保障。
“你这孩子,腹诽什么呢?”延夫人一招手,上来两个小丫头,煮水挑茶,摆盘铺碟。
节南看延夫人在茶盖中放了一颗圆不溜丢的墨绿丸子,挑起眉来,“我没腹诽,倒是夫人这丸子不像茶丸,有点像毒药。”
延夫人点头,“眼光不错。”
节南表情无辜,心里呸呸呸,“给我吃的么?”
“是啊。”延夫人的笑容很纯净,双眼如宝石,依稀可见当年绝色,“不过这药不是致命的。柒珍吃了,桑大天也吃了,你可曾见他们被这药折磨?”
她师父,她爹,都是死人了,好不好!
她娘的不致命!
节南只知道,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骂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