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梦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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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都知云梦山有鬼谷,可是云梦山遍布天下。

  鬼谷之所以远远不如儒家兴盛大约原因就在此处。

  儒家海纳百川,一师家中坐,门徒八方来,孔子先师一人就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士。

  鬼谷呢?没人把传道当主业,个个满天下乱飘,落到哪儿哪儿就是云梦。

  秦楚魏卫齐都有鬼谷传闻,五国的云梦山全部访遍都不一定能找到师门。

  人儒家弟子一人出仕,能带一众同门得道。

  鬼谷呢?跟谁玩都觉无趣,只好以弄死自家兄弟为荣。

  但凡善终的鬼谷弟子,八成死前都已经被自家人玩残,比如孙膑。

  鲁仲连是异数,少年师从鹖冠子,幼学启蒙是儒家徐劫,故而亦儒亦道亦纵横。

  书剑一生,若问洗尘,还是道家门。

  天梯石道云生雾绕,古木横枝蔽日遮天,当年问道路而今爬满蘅芜。

  一青一黑两少年跟在黄衣老人身后,苦大,仇深。

  来路既陡且险,去路好似无边,老人修行辟谷之术,少年饥肠辘辘恨不能化身草木。

  唯独崽儿趴在爷爷背上不知辛苦何物,摇罢春枝笑罢白狐,惊呼:“爷爷,良哥哥不见了!”

  老人怒目而视让黑衣少年从头发丝茫然到脚趾头:我脸上开着花吗?

  “良走失,怎不报与我知晓?”

  “先生并未说过,此事在我份内。”

  “你父亲没教过你“生死攸关”?”

  “父亲教过“闲事莫管”。”

  “闲事莫管?!”老人一把心火烧成七窍烟:“人命关天!”

  少年名忌。

  昌平君给长子取下这一字,希望儿子忌贪忌嗔,没想到儿子把人情世故全都忌了。

  忌者,一己之心,心上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

  “人生于天地,没有一人能独来独往独生独死。你若真能一人独活,也不用分心给别人,若不能,这心里就得为别人想着点。”

  这句话不在少年认知之内,作为楚公子与秦公主之子,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替他着想。

  君侯之子入山,原本就是误会。

  知道真相的老人差点一口水噎掉老命:秦王不把他这把老骨头榨干是不会死心的。

  秦王说老人年事已高清河还小,赐他一个宫女,一个车夫和一个侍童。

  宫女是宫女,车夫是车夫,侍童是童子却又不是普通童子。

  少年在平定嫪毐之乱时崭露头角,立志要学“一怒而诸侯惧”。

  昌平君不愿意,觉得鬼谷尽是下流手段,然后儿子搬出鬼谷门人苏秦震古烁今的一生传奇。

  “父亲是秦国丞相,为秦王一人驱驰;苏秦是六国相邦,让六国之君俯首。秦国官学与鬼谷私学,孰高孰低?”

  爹被儿子瞧不起,昌平君气得胡子抖上天,后来儿子不求爹直接进宫求表哥。

  表哥阴险一笑,表弟就成了老人的一只尾巴。

  老人把另一只尾巴递给少年。

  “她若在你手里有闪失,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天门休想踏进半步。”

  无功而返太不值得,少年点头算是成交。

  老人一声长叹:“你父亲为你取怀沙二字,希望你有屈子遗风。可怀沙是屈子沉江前的绝命辞。心怀天下忧,身处凄绝地,怀沙之境是人世最苦之境。你愿入此境么?”

  “不愿。”

  “改一字吧。”

  “何字?”

  “心。”

  “怀心?”

  “有心便有情,无心则无情啊!”

  老人的身影隐没在暮云深处,流水猿啼衬得栈道愈加死寂。

  少年倚壁盘膝,怀里一堆白花花的肉烤来吃似乎味道不错。

  不能烤了吃只能闭上眼,可惜关不上耳。

  “忌哥哥,你冷不冷?”

  ……

  “你不冷我也不冷。”

  夜风沁骨,崽儿打着哆嗦狠命往他怀里钻,找个极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看星星。

  “树上长着星星!好大好亮,越来越大了!忌哥哥你快看!星星落下来了!”

  忌一点都不想看,直到腥风涎水拂面。

  绿眼,红头,朱赤身;火舌,獠牙,血盆口;蟒首咬向清儿面门,蛇身缠向忌儿腰间。

  天门一路有很多石窟和岔道,为了挡住有心拜访的世人和无心闯入的樵夫。

  石窟里不是仙境,胆子大闯过去或许能找着下山的路,胆子小吓出来肯定也不会往前走了,胆子再小活该吓死也没什么可惜。

  一两百年了,里面的人骷髅也有好几具。

  良也不过十三岁,眉清目秀比他小孙女还耐看,想来会吓得不轻。

  老爷子想错了。

  良看不到师父只见一堆骨头就以为师父开始考验他了,于是拔出佩剑斩蛇杀鼠灭蜘蛛越走越远。

  三岔口,良不知道如何选。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欲担大任,怎能选坦途?

  于是小良公子就无惧无悔地选了最窄最暗最阴湿的一条。

  路尽头,有天光。

  此峰形如人指,直插云霄,石窟横贯山腰,四面俱是悬崖,路至此而止,崖下是深渊。

  这也是师父的考验吗?

  非叔说鬼谷的考验从拜师那一刻就开始了。

  十里棠溪,韩非草庐,张良初遇黄衣翁的地方。

  张良的父亲曾是韩国相邦,弄权设计将韩公子非逼得再不上朝再不问政。

  张平又不得不承认韩非有治世之才,临终之时将儿子送到死敌身边求学。

  韩非收了他,却并未好好指教也没认真授业,就让他在草庐当了几年侍书童子。

  小张良就一边研墨一边看先生写下他半懂不懂的书:《说难》、《孤愤》、《五蠹》……

  玉琢般的小良公子为远道来访的先生捧上汤饮,问:“老先生是纵横家?”

  “算是吧。”

  “非先生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皆非所以持国也。’”

  小娃娃的语气是试探、尊敬却又疑惑的,老人放下手中《孤愤》,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没错。纵横家在你非叔眼里,就是蠹虫,该被赶尽杀绝的那种最大的蠹虫。”

  邋里邋遢的韩非换了干净衣裳,长年写书的人没时间收拾自己,梳洗见客说明客人还算尊贵。

  韩非刚出来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大为光火,结巴的毛病都气好了。

  “你们……你们……你们!今日连横!明日合纵!三寸舌搅得天下鸡犬不宁!让我韩国在这夹缝里好生不生,好死不死!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我们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你韩国要想好死,我可以帮忙。”

  韩非口吃,心活嘴笨,一只笔能笑傲王侯将相,可一张口就是狼嘴里的羊。

  “我……不想……跟……跟你说……这些!你走!走!”

  老人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好运,能被荀子高徒连轰三次,就因为三句话。

  第二句是:“吾有屠龙之技,然世间难觅真龙可屠,与韩子之学何其相似……”

  第三句是:“不是秦王?这连篇累牍尽是帝王术,放眼天下谁人能用?还是你不甘为臣下,想一争韩王之位?”

  “你……你……你胡说!咯咯咯咯咯呜呜呜呜呜嗯嗯嗯——滚!!!”

  恰好清河与韩家云儿戏耍撞倒满屋书架,韩非责骂书童失职将张良与老人一同撵出草庐。

  “先生?”

  “先生……”

  “先生!”

  少年叩门轻呼直至大呼落泪:“先生不要良了吗?”

  韩非眼角飞下一滴泪,口中话仍如雪中冰,清冷孤绝。

  “胡乱叫什么?!你先生在你旁边呢!”

  韩子曰:此儿天生美玉却不宜入法家之门,老先生做一回拂尘之人,是承天之德。

  此刻这位小小少年站在悬崖面前喝着北风纳着闷:是师父指了错路还是我入了迷途?

  “怎么不走了呀?”

  “绝路。不知该如何走?”

  “都绝路了,还不回头?!”

  是呢,到绝路就该回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想了这么久?

  徒儿问师父:要怎么选才能不走回头路。

  师父摇摇头:路啊,不自己走一遍永远不知道要不要回头,也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头。

  世间路千万条,有人信步择路也能一帆风顺,有人千斟百酌还是万劫不复。

  所以结论就是一句废话: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吧。

  随便选?!不知道那位二师兄会怎么选呢?

  二师兄差点无路可选,因为老人家把他与清河一同丢在了死路。

  他要活很简单,但是她要是死了他就得滚回家,所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明月飞瀑,腥风血雨。

  一臂护她在怀,一剑斩破艰险。

  短剑刺穿蟒首,血柱喷上栈壁,血流铺作红毯。

  巨蟒落地,漾起连天血浪泼了两人满身血污。

  血颜如死水,劫后余生不值得欣慰,既累且饿,吃一顿饭比杀一头蛇更让人满足。

  等等,蛇……

  大血人抱着小血人吹了一会儿腥风又听了一回群狼嚎月,才想起来蛇是可以吃的。

  而小血人早在蟒蛇咬住大血人肩膀的时候就尝了一回蛇肉,然后吐得爷爷心惊胆颤。

  “蛇皮上都是虫,你也下得去嘴啊?!”

  “它咬忌哥哥,我凭什么不能咬它?!”

  两个君侯公子丢掉了十几年的矜持,一个扒蛇皮,一个烤蛇肉。

  师兄弟第一次默契就是剥蛇皮吃蛇肉,狼吞虎咽唾沫横飞。

  唾沫星子飞白雨的忌公子听到崽儿这声嚷,不禁微抬眼角看了看。

  这个崽儿跟别的崽儿不太一样,比如他家的弟弟妹妹都被猛虎娘亲收拾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而清河在大老虎身边呆了四年却养成了小老虎的性子。

  “它咬人,你就要咬回去啊?谁教的?”

  “父王教的。”

  “父……”

  让四岁孩子忘掉一个人的方法太多,日子填满,她就能把秦宫旧事抛向九天。

  这一年,她开始学字,学书,学剑。

  老人家本不希望她沾染纵横家诸事,儿子横死于此,可见命里有的终躲不掉。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倾囊相授,自己口耳相传比别人指手画脚要强得多。

  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开宗明义。

  鬼谷一门,天下为局;鬼谷弟子,苍生为棋。

  一百三十年间,拨弄人间风云,搅动世事变幻。

  坟场便是课堂。

  第一座,墓上松柏苍苍,墓下眠着祖师王诩。采百家所长,辟捭阖之道,立纵横于乾坤。

  第二座,孙膑,围魏救赵,计杀庞涓,齐国因之称霸,魏国闻之怯胆。

  第三座,公孙衍,首倡合纵,助秦攻魏,入魏伐秦。任三国之相,连六国之兵,却强秦之众。

  第四座,张仪衣冠冢。四海齐锋一口所敌,六国联军一言而退。舌剑骗杀楚怀王,唇枪破却百万兵。

  第五座,苏秦衣冠冢。六国相印一掌之中,破西秦之连横,合六国之诸侯。十五年秦卒泣函谷,七十座齐城入北燕。

  祖师爷的坟逛完,老人问徒儿们有何想法?

  二人面面相觑,想法有二。

  一、鬼谷秘门,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众学无所不通,真乃玄妙之门;

  二、师父你是门中名声最小,功业最弱的一个。

  咳咳咳……

  老人解释说名气不大是因为不图名,本事也不比师兄师伯差,他五年出师,庞煖可是花了十年。

  当然甘罗例外,十二岁出师也是百年难遇,可惜没练好防身本事就出去瞎蹦哒,活该死得早!

  甘罗的事迹,师兄弟各自领悟一半:良对十二岁就才智卓绝的甘罗钦佩不已,忌却觉得练武很重要,没有命什么都白搭。

  如此这般想,二人从入谷第一天起就开始有分歧。

  文课,忌多半睁着眼睛睡觉;武课,良多半躺在床上养病。

  廷论策论政论,良次次骂得忌口鼻生烟;剑术拳术刀术,忌回回打得良眼冒金星。

  传道授业解惑,老人自忖尽力,可四年过去了,清河都能烧火做饭了两兄弟还是这副德行。

  “你们就不能学学你们缭,他怎么就能文武并重,你们怎么就这么难呢?!”

  良埋首驳一句:“我们虽未兼顾,但贵在有专。大师兄文武双全,可文不一定能胜过我。”

  忌就顺着师弟的话也驳了一句:“他武也不一定能胜过我。”

  “长本事了啊!出去有你们吃亏的时候!”

  二人闻言欢喜:“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出谷了?”

  “想出去啊?”

  “嗯。”

  “想得美!崽儿才这点大,老头一个人带啊?”

  兄弟俩觉得他们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书,师父说:“有字书可读尽,无字书最难参。”

  兄弟俩觉得师父已经教不了新东西了,师父说:“鬼谷门规:弟子下山,一次一个。”

  一个早下山,就意味着另一个可以多学一两年。

  谁都想走又谁都不想走,于是一年又一年。

  紫藤花已漫山遍野,白鸽已能遮天蔽日,狼群已成山中霸主。

  一人在谷另一人出山,继而另一人在谷又换一人出山。

  二人轮番带回人间讯,风云迭起催动拳拳少年心。

  忌带回的永远是秦国的消息,弱赵欺韩威楚,烈烈秦风已吹向函关以东。

  良探听的永远是韩国的境况,韩非死在秦国,韩国向秦称臣,国将不国。

  幽谷虽好不可一留再留,山门千重不敌人间风云。

  微微风来,清河目送落霞影里的少年郎并肩离去,渐行渐远渐渐无行迹。

  她信了他们的话,所以一滴泪都没掉,没心没肺地笑到月牙儿弯腰。

  那一天,她一个人在天门从黄昏等到夜半。

  他们没有再回来,也没有摘苌楚给她,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骗过老人的理由。

  多年后,白发苍苍的留候拂了满身伤痕归隐云梦,在当年分别的地方落了两滴血泪。

  一滴为师兄,一滴为清河,血泪落土的地方长出一颗松,后人唤作赤松。

  未曾一起活到归来,血泪落在一处,是否能勉强算作团圆?

  一步踏入红尘,万事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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