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虽然同是三好家的重臣,但前者为义贤效力,后者替长庆分忧,并没什么太深私交。后来被迫在一起共事,也是话不投机的次数多,心有灵犀的时候少。
然而长房逼迫长逸隐居,这事却完全不为了私怨,而是出于公心。
两人的战略思路南辕北辙,也都不是易与的良善之辈。可是当前局势如此严峻,身为三好残党中为首不多的智者,他们唯有抱团取暖,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故而筱原长房虽做出夺权的姿态,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私下仍然礼敬有加,更没有株连打击。而三好长逸也罕见地表现出顺从态度,主动剃度出家,还吩咐儿子长虎管好家臣,不得闹事。
外人都以为双方撕破了脸,可是最终却只是一场和平的退位,近畿撤回来的那批人并未造反作乱,反而稍加收敛,让出了话语权。四国本地人长舒了一口怨气,情绪平复下来,也不再坚持穷追猛打了。
依然是如履薄冰,不过在两边领导人的共同努力下,冰层暂时是没有破裂的危险了。
当初二者各自身为阵营头领,考虑到小弟们的感情因素,也不能太过亲密。反倒是三好长逸隐居之后,筱原长房每隔三天就会准时出现,与他商讨大略。
群体始终都是自私而短视的,几百个人一起发声的时候,一般是无法得出任何有益结论。但少数几个眼光长远的人共事,却能暂时放下私利冲突,突破囚徒困境。
因为彼此间的不熟悉,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经过了艰难的磋商,才终于达成了一致。前者对“反攻”行动表现了有限度的支持,后者也放弃了一蹴而就的不现实想法。两人姑且放下了路线之争,一起定下一个小目标。
这个“小目标”,就是先折织田一翼。他们瞄上了“伪公方”面前的新宠,织田家的走狗爪牙,和泉国守护代官,对三好事务的取次,诡计多端、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平手汎秀。
三好长逸听说“所谋划的计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却并未见喜色,只是微微颔首,拉紧衣襟,进一步蜷缩起来,没好气地回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没那么容易上当,还是需要等待更长时间。”
筱原长房闻言神色不变,耐心继续问到:“我们是否该布些疑阵?”
“没这个必要!”三好长逸浑浊的眼珠里显出几分鄙视,“现在的状况很好。安宅信康本来就是真心要倒戈,所以如平手汎秀这般明智之人,最终一定会对他予以相信,这中间的过程我们无法控制也没必要控制。如果做了多余的事情,反而会节外生枝。”
筱原长房又道:“听说他以岩成友通为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为副,又聚集了和泉国人众,总计约二千人,在淡轮港口集结。”
“国人众?”三好长逸眉头紧皱,“如今春耕还未结束吧!国人众竟肯帮忙出兵?昔年他们对我家,也没这么恭顺。”
“唉……”筱原长房无奈摇头,“平手汎秀入和泉以后,采取了许多卑鄙的手段,对国人众进行分化、拉拢、打压,现在和泉国人已完全不齐心了。寺田那个弑主求荣之辈不提,已在岸和田城的评定间有一席之地,真锅、淡轮两家都在积极发动亲朋,争夺另一个类似的位置。”
“平手汎秀这家伙确实有些智术,知道这群鼠辈想要的是什么。”三好长逸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继而又问:“但总有些人不愿意出兵耽误农忙吧?”
“那样的话,只要交钱便可免除军役,但同时就必须交出武具……”筱原长房大致解释了一下相关的政策。
三好长逸听了这话,大为惊诧:“还能这样?这不是减少他自己的兵源吗?和泉一国,全部动员起来,也不过勉强有近万兵,如今又免除这么些,他哪来足够的军力出战四国?”
“平手汎秀最近从纪伊雇佣了一批人。纪伊那些贼寇,多年与我家为敌,据说还给了个优惠价格。”
“杂贺和根来?那可不便宜啊!他是如何在和泉国内搜刮出那么多钱财的?”
“此人堪称是聚敛有术,创立了‘印字签花税’和‘竞拍会’之类新政。我派人打探过,凭此两项,每年估计可多出二三万贯银钱收入,相当于多开垦了五至八万石土地。”
听到这里,三好长逸忍不住直起身子,急道:“这又是什么新政?是否可以加以效仿?”
“印字税倒是可以。按胜瑞城的规模,大约每年也能收取到万余贯资财。但竞拍会却没办法。和泉的‘五日市’已经深入人心,后面的人只是东施效颦罢了。”筱原长房依然站得笔直,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透露出来。
“照你这么说的话,和泉国的商贸利润就被他以这种形式抓在手里,国人众也都被慑服,领内已经完全平定下来……”三好长逸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非但如此。我看过不了多久,寺社所领也会被侵吞。”此前筱原长房一直保持着比较客观的叙述态度,对平手汎秀甚至不吝玉美之词。但说到寺社之事,他却呈现出明显的嫌恶之意,表示对平手的宗教政策十分不满。
三好长逸奇道:“和泉离京都很近,自古取得‘不输不入’之权的庙宇和神宫有很多,他要敢伸手的话,可是会得罪背后的许多人啊。”
筱原长房苦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但若是寺社们自己请求放弃特权呢?”
“这是又用了什么诡计……”三好长逸语气中也显得有些无奈。
“是所谓的‘寺社联合自治’。平手汎秀确实有半年时间放任寺社们自行处理事务,只象征性地做了武具的数量登记。但两个月前,临济宗的虎哉宗乙到了和泉,被当地僧人和神官迎为贵宾。只是此人一来,寺社内部就渐渐起了许多纷争,而且不知为何出现了‘让守护代平手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呼声。”筱原长房提及虎哉和尚的名字时,特意朝着对方看去。
“虎哉宗乙……是快川大师的亲传弟子?莫非与平手汎秀沆瀣一气?”果然三好长逸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如此得道高僧的弟子,居然也来与我三好家为敌。真是……”
长逸身为临济宗的忠实信徒,十分尊崇从不向武家势力屈服的快川绍喜,要与其高徒为敌,感到有些难受。但筱原长房在伊泽神社长大,自幼信奉的是传统的神道教,于佛家无甚好感,所以对此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世人多是见风转舵,连本家昔日的重臣也向平手汎秀投诚,何况一个僧人呢?”
这个“昔日重臣”自然值的是岩成友通。相比起不被信任的松永久秀,他改旗易帜的事情,引起的反响就大多了。筱原长房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间或还是会把这件事扔出来,刺激与岩成关系密切的三好长逸,以防止对话节奏完全被对方掌握。
果然长逸听闻此言,神情十分尴尬,再也端不起“高僧”的架子,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重新说起了正事:“虽然此人确为劲敌,但本家能知己知彼,持续获取近畿的情报。而对方在四国毫无根基,对我们一无所知。所以胜机仍然是有的。”
筱原长房严肃地点点头,又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后续的安排是什么?”
这个问题,进门的时候已经问了一遍,但被对方岔开话题,说了些废话。可见三好长逸虽表面上身陷囹圄,仍不想交出行动的主导权。所以就适时提出岩成友通的事情来做警示,提醒对方注意当前的现状。
筱原长房可以接受面前这位同僚呆在狭小的寺庙里遥控指挥全局,因为他本人并不了解近畿局势,更不擅长策划计略,而三好长逸在这两方面的水准都值得信任。但前提是自己必须知晓所有的计划。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锋了一下子。
大家虽然因为共同的敌人而有了联合的志愿,但基本盘并不一致,路线也有所差别。筱原的部下都是四国本地的谱代家臣,京都的霸权对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随长逸退回四国的人马多半出身近畿,或者从四国迁至近畿,这些人对逆袭京都的执念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年之前,筱原顺服地提供了粮饷、船只和其他一切资源,让三人众毫无后顾之忧地偷袭河内若江城。
但那次行动彻底陷入了失败,回到京都的希望破灭。而且被他们寄予希望的那个傀儡足利义荣,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时刻有生死之虞。
所以现在,筱原长房不可能再如当时一样,做个“听话的后辈”了。他觉得自己的诚意已经很足了,现在必须看到回应,才肯更进一步。
三好长逸桀骜箕踞,筱原长房恭谦侍立,但形势的强弱对比,却与双方的姿势正好相反。
半响之后,前者终于显出一点色厉内荏的本质来。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更非不信任筱原,只是高高在上的日子太长,已经成了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最终三好长逸仍是仔细解释了他的安排:“甚太郎性情刚正,一旦决定改换门庭,便不可逆转。与其坐视他投敌,不如顺水推舟,利用起来。故而我已经在淡路埋下钉子。”
顿了一顿,他又道:
“当然,这颗钉子九成会被发现,就算侥幸未被发现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但可以引出后面的行动。”
“后面的行动是什么?”筱原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声调也有些反常。
三好长逸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伸手划了一下,示意对方靠近。而后紧附其耳,低声道出更多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