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咦?新任守护代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吗?虽然不是我该决断的事情,但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唔唔……站在幕府的立场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然则……”
“唉……如果能充分考虑各方情况的话,应该能做出更好的处理方案吧……”
……
面对着来客们苦大仇深的控诉,平手汎秀不断以暧昧的口吻应和着,既没有说坚决地拒绝帮忙,也不肯透露出丝毫多余的善意。
田代大宫司有些过于激动,口齿不太流畅,了净老禅师倒还算冷静,但是似乎是有些疲惫了,没精打采地强撑着。不过依靠着虎哉宗乙恰当的补充,平手汎秀还是大致听懂了全部的内容的。
几个月之前,正在风头上立下大功的平手汎秀高风亮节,急流勇退,让出了和泉守护代之职,主动搬到贫瘠的淡路岛上居住。
随后在他本人的建议之下,幕府将军足利义昭邀请了大和松永,河内三好、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伊丹等诸多近畿“豪强”汇聚一堂,以“众臣评议”的名目,推举和泉守护代的新人选。
当时二条城的义昭固然是信心满满,远在岐阜的织田信长却也不放在心上,不相信这些所谓的“豪强”们胆敢亲近幕府,无视织田。
结局却是证明了足利家的威望,而令信长大跌眼镜的。
这些近畿的武士们,虽然独立性都很高,并不需要听幕府的调遣,然而对于征夷大将军的名分,都保持着深厚的尊敬——至少表面上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足利家已经没有实权了,但近畿人却都还认同其统治权。这种微妙的政治规则,对于织田家那些粗豪的“东国武士”而言,确实有点难以理解。
事实上,信长是有意让自己的亲信,暂任京都留守役的塙直政接任和泉一国的,虽然并没有公开说出来,但这并不是什么太深的秘密。
倘若他老人家主动提出来,非要把自己人推上去,那么近畿人是不敢明着反对的——毕竟兵锋在侧,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故而平手汎秀面对这个争议问题,并没有建议幕府直接“选举”淡路守护,而是走了一个曲线。因为当时信长和义昭都已经公开提出了各自心目中的人选,再搞“众臣评议”就没啥意义了。
最后他想办法绕了一个大圈子,成功把皮球踢了出去,同时自己也慷慨地放弃了富饶的和泉一国。
平手汎秀给人的印象,历来并不是物欲浓厚之人。不过和泉一地乃是本世代扶桑的商业中心,他经营得算是颇为用心,推行了“印字签花税”,“竞拍会”等措施,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块地落入别人的手里呢?
其实也用不着故意下什么绊子,只要事情正常推进下去,该来的自然会来。
比如现在。
自从离开之后,平手汎秀一直派人关注着和泉的情报,今天又从面前这些“民意代表”的嘴里听到了当事人的想法,事情要比他想象中更顺利一些。
话说当年平手汎秀辞任之时,幕府推出来的后继人共有三位,分别是饭尾真遥,御木益景,野村定常,都是幕府的谱代出身,搁到一两百年前,也算是高门子弟。但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名字了。
经过足利家内部的一系列政治操作,以及周边豪族的积极参与,最终是饭尾、御木两个家伙分治和泉国东西两部分,而那个叫野村的,似乎是被任命为武者奉行一类的军事官吏。
穿越者主角理所当然有着穿越时空限制的知识与视角,所以一开始就对几个默默无闻的幕府谱代们持以怀疑的态度。
而事实上——这些人也确实很迅速地在和泉国内引起了灾难。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懈怠渎职,贪赃枉法,恰恰相反,能被足利义昭看上的饭尾真遥和御木益景,都是很可靠的武士,虽不敢全无私心,但大体还算兢兢业业,对得起公方大人的“恩义”。
然而后果——
净老禅师的话很长也很委婉,但意思还是明确的:
“……佛门也非世外之地,难免总有些不守清规的人,但以平手中务大人的‘寺社自治’之纲纪,我等竭力整肃,总不至于太过分;再者鄙寺本就有着‘不输不入’之权,弟子们也都以此为傲。新任的守护代想要清除清除佛门中的败类,自是出于公心,贫僧不敢质疑。然而事态一旦扩大,冲撞到神佛的尊严,难免弄得人人自危,恐怕会造成南辕北辙的后果……我看新任的代官们都是忠公体国的仁人志士,只是年岁尚轻,未免有些急于求成了……”
叨叨絮絮一段下来,总算是在不出恶言的前提下讲出了抱怨,但最后收尾却是令人不禁要发笑。实际上他所说的“新代官”都是三十出头,在这个世代已经算是中年,反倒他竭力奉承的“平手中务大人”却离着而立之年还差着二十个月呢。
当然平手汎秀只会轻笑颔首,捋须不语,而不会去纠正他。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嘛,没必要纠结。
而田代宫司就直截了当得多了。他先是对了净老禅师瞟了两眼——不知是否是表示不满,而后恭敬地朝着平手汎秀伏下身子,高声道:“鄙人当然是不敢怀疑幕府谱代重臣有什么二心的,但那几位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解至极。那位御木殿,一开口就说要没收本社八百石土地,一百副具足,还逼迫吾辈断绝与各个分社的关系,如此行径,乃是大鸟神社开山数百年来未有的,实在耸人听闻。”
这个大宫司倒也实诚得很——或者说是大智若愚也说不定。居然当面就把关键点给说出来了。
什么“冲撞到神佛的尊严”,跟“阿弥陀佛”和“武运昌隆”一样,都是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话,人类真正关心的,仍旧是财产、武力和权威。
平手汎秀依旧是微笑着表示理解,但内心里,却十分清楚新代官这么做的原因。
事实上,之前在和泉国实施的“寺社自治”,本来就是“发动神佛斗神佛”的计划。所谓的自治组织,在放任自流之下,没多时就变成大寺大社吞并小寺小社的工具。
一般来说,战国时期的大名都会对领内的宗教组织抱有十足戒心,既担心其扩张地盘,又担心不同宗派械斗影响治安和经济。对那些拿着刀枪,掌握大片土地的僧人和神官,能收编就尽量收编,不能收编也要百般堤防。
而平手汎秀到和泉时的情况又有独特性。一来他作为外地人,人脉根基并不深,二来和泉的寺社影响力不大,也都比较低调,恶行普遍不大。
比如堂堂福德寺住持了净禅师,掌权二十年来,烧过的村子不过三五个,杀过的刁民不过百八十,开光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才十来个。这个作风在同等阶级里面差不多是行为模范了,再怎么吹毛求疵,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级别。平手汎秀倘若要严惩寺社,除了上述那些苦主之外,其余人恐怕都要联合起来反对的。上百家寺社一齐煽动百姓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索性换了个思路,不像以前在织田家那样,逐一逐一的削弱和瓦解,而是把所有寺社视作一个整体。弄出“寺社自治”来,相当于是在和泉国单独划出四万石土地来,只要整体不越界,里面打成什么烂摊子就不管了。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严禁大寺大社向外面伸手,但寺社内部的火并,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跟20世纪某些国家对待“有活力社会组织”的办法是差不多的。
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等人,当然都自以为听懂了这些弦外之意。起初他们还试探一番,小打小闹,然后平手汎秀果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后来以“福德寺”和“大鸟神社”为首的大寺大社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以各种手段向周边的小寺小社出手,从一开始找理由吞并地盘,策反僧兵神兵,到后来干脆是武力强逼对方交出财权,成为附庸。
手段是越来越烈,到后面沾上的血也越来越多了。但只要械斗局限在寺社范围内,不波及旁人,纵使一次死上一二百人,平手汎秀也视若不见。
至于以前说好的团结一致共抗守护代,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所以这段时间,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都过得相当滋润,权势和地盘不断增大,以前藏匿的隐田和私铸的武器也借着“自治组织”的名头洗白了。
当然也收获了不少积怨,但那些并不足挂齿。
那些二三十人的小寺小社,以前给你面子,是因为要精诚团结,对抗大名的集权化进度,现在守护代平手中务大人态度如此友好,自然就没这个必要了。
平手汎秀站在岸边,看着鱼儿都进了网,还在考虑收网的姿势呢,孰料又碰到幕府和织田的矛盾激化,于是正好用了个连环计,既可以从义昭和信长的争端里抽身,又能更好地完成对寺社的整顿工作。
事情也没产生什么超出预计的变化。幕府派去的新代官,在发现和泉宗教势力内部的血雨腥风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对所谓“智将平手中务”的水平也产生极大怀疑,立即就彰显存在感,严厉叫停这种不法行为。
当然不只是寺社,在国人群体中推行的“兵役免除税”也收到了一定冲击,不过影响力相对较小些。
乃至于“印花税”的政策,虽然被认为是良政而保留,但实施情况也打了很多折扣——这是因为新代官手上缺乏奉行人才所致。
……
颇费了一番功夫之后,平手汎秀勉强是答应了要出面做些事,但也没说具体做什么,便遣人送来客们去客房休息了。
虎哉宗乙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行之前他突然正色开口说:“想必这两人在您心目中已经罪该万死,但我劝您留下他们的性命。对我和对您都会很有用。”
闻言平手汎秀面上丝毫没显得为难,颔首答道:“这次你这和尚却算错了,岂止留下性命,只要不出意外,我就会让他们继续担任‘寺社自治’的领头人。当然实际的运行情况需要有所更改。”
虎哉宗乙这才展颜舒了口气,道了声“多谢”。但旋即又露出苦笑来,轻叹说:“贫僧刚刚认识平手中务殿的时候,您的眼里恐怕是容不下这样的沙子。”
平手汎秀哑然失笑,片刻后又整肃敛容,沉声回应:“若是那时候的虎哉宗乙,也不会出言为这样的人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