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面前这位主公,是织田信长、三好长庆这种战绩彪炳,令人畏惧的人物,伊势贞兴当然就只敢服软认错,断然没胆量玩这种类似“养寇自重”的把戏。
然而,当今的公方大人,始终还是很缺乏个人威望的。相比之下他那个惨死的老哥虽然也没啥成就但有个武勇果敢的名声,而足利义昭这个人的言行作风,很难让诸国的武士们感受到敬慕之心。
另一方面,公方大人也只觉得手下在危言耸听。
起先加以疏远,只不过是在用先抑后扬的帝王心术,但现在倒是真的恼怒了。
虽然人才难得,但也没有难得到那个值得牺牲幕府威严去安抚的地步。这种稍微一受点委屈就愤懑犯上的行为,必须严加惩戒。
尤其这种夸大外敌,渲染危机的行为,俨然已经有了“养寇自重”之嫌了。
不就是和泉的寺社找到杂合众当援军来对抗幕府代官吗?难道真的会酿成什么大祸吗?
说到底,无论是寺社的兵力,还是国人众,终究只是不入流的势力罢了,他们在乡间野地称霸没问题,但真的敢攻打大型城塞吗?敢于杀害幕府任命的代官吗?胆大包天到那个程度了吗?
就连无法无天的一向宗,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是推翻了一两个守护而已,而且那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前几年敢于杀害将军的三好逆贼,不是很快得到了教训吗?旁人都应该会看在眼里,不再敢附和吧!
直到确切的消息送到他的手上,足利义昭仍然是目瞪口呆,迟迟不肯放弃幻想接受事实。
而伊势贞兴——虽然竭力隐忍,终是难掩眉目间的一点快意。他立即说出来早已想好的,对自己有利的解决方案,一点都不带迟疑:“公方大人!此事已经难以善了,拖延下去恐怕会令幕府声威受损,请您派遣我为使者,用剿抚两道来平息动乱吧!”
足利义昭心里正在发虚,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能有个人出来接锅解决问题。被伊势贞兴的嗓音一惊,当下便有些茫然,差点答应下来。话到嘴边,总算意识到这种软弱无能的姿态很影响形象,方才生生止住。
他自己心思已经大乱,看着身边伊势贞兴那看似诚恳良善实则咄咄逼人的姿态,已经没有了将其压制住的自信。转念一想,横竖足利家的名声已经受损了,短时间内是无法再以势压人,只能用拉一派打一派的老手段,让那些“鹰派”的家臣来做炮灰。
于是足利义昭悄然调整了一下呼吸,勉自镇定下来,对着伊势贞兴简短地答了声“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便立即向外喊到:
“松丸、黑菊丸何在?把客房的那几位都叫过来,有急事招议!”
……
“寺社合兵一千五百,纪伊恶党不可数,敌众共计四千以上……我等竭力奋战,虽略有小胜,斩敌数百,然终致大败,折兵千员,逃逸无数……附和贼兵者甚众,四野皆敌,不得复归岸和田城……尚有残兵六百,笼城贝塚,余陈粮百七十石,仅供五十日之需……”
刨去那些表忠心和叫苦卖惨的多余修辞,足利义昭亲自把求援信的重点内容读了一遍,他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真木岛昭光等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伊势贞兴见状,心里升起“土鸡瓦犬”般的感叹,慨然支起身子,将方才私下场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方大人!此事已经难以善了,拖延下去恐怕会令幕府声威受损,请您派遣我为使者,用剿抚两道来平息动乱吧!”
他刻意地,连一个字都没有换掉。
三渊、一色等人方才纷纷恍然大悟——足利义昭如果认同伊势贞兴的提议,那就不用特意开这个会了。特意把不同政见的人拉过来,就是为了借势打压。
然则……
大家都是务虚的高手,现在实打实的敌人出现了,可就有点超纲了啊!
沉默片刻,年岁最长的三渊藤英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与面子,终于坐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出来提问了:“伊势大人毛遂自荐的姿态,实在令人感动不已。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您弄清楚了吗?纪伊国人一向自保为上,为何会突然支援和泉寺社的叛乱呢?在弄清这个之前,行动可不能太急切啊!”
这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刚刚“中兴”的幕府目前是完全没有情报机构的,对于和泉的“变乱”细节是一无所知,只能通过信件来了解。
伊势贞兴就算对实务更熟悉一些,在此时也只能是连蒙带猜,断然不可能知道事情全貌的。但他思维敏捷得很,一下子找到了反驳的办法,回答到:“三渊大人所言甚是。然而幕府的军队正被围困,岂有多余闲暇?鄙人正准备即刻就亲自前往和泉国,调查事情本末。”
他的重音,就在“亲自”两个字上。
此言一出,三渊藤英面色通红,哑然失声,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样,不再言语了。
众所周知,这个名门三渊家的嫡系传人,素来是自居为贵族,清高得不得了,倘若要他跑到布满泥泞和硝烟的战场上去做任务,那是决计不肯的。
但现在幕府缺的是做实事的官僚和将领,并不缺乏高谈阔论之辈,伊势贞兴这个“亲自”,就显得极为讽刺。
一旁的一色藤长皱了皱眉,不禁生出“朽木不可雕”的烦恼。他的决心和智力要比三渊强得多,但资历和关系又不如,一直当着小弟也渐渐不太满意了。
眼见事情紧急,一色藤长也顾不上谦让了,抬起头便质问到:“伊势大人的忠勇之心,我等都是知道的。此事的前因后果虽然还不明朗,但大体总无非是叛乱了,不知道伊势大人您认为该如何处理呢?”
这么一问,立即把足利义昭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他这个话明显比三渊有水平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原因可以不急,想出解决办法才是最紧要的事。
伊势贞兴也稍微更严肃了一点,斟酌片刻,才回答到:“依我看,同样一个和泉国,当年在平手中务大人治下,乃是平安喜乐之地。而换了饭尾、御木两人就弄得民众怨声载道,乃至产生变乱……所以鄙人以为,还是应该请平手中务大人来协调安抚,对于乱军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反倒是某些压榨百姓的恶代官需要加以惩戒……至于平乱之后,也要请平手中务传授些经验,派人来协助管理,防止重蹈覆辙。”
他这一番话,最开始还算客观公正,但后面就令人瞠目结舌了。看伊势贞兴这意思,为了打到政敌,独掌大权,是要把幕府好不容易拿到的和泉一国送还给平手汎秀了?
足利义昭显然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可是他也拿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于是不置可否,故作高深,示意其他人继续发言。
一色藤长环视左右也没有人能帮忙的,只好继续自己上了:“幕府慈悲为怀,不忍见到太多杀戮,对下素来以招抚为主。但这种仁厚却被一些宵小之辈看做是软弱……依在下所见,偶尔也需要杀鸡儆猴,才能震慑不臣之辈。”
他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众人表面不得不迎合,但内心全都不以为然。
幕府这点直属领地,才多少收入,一共就养了一点点兵,战力平庸更缺将才,当年一万多联军攻打物集女城八百敌军都差点酿成笑柄式惨败。如今面对凶名远播的纪伊国人众,谁敢领兵前去?
足利义昭不会武艺,不会指挥,而且胆小怕死,他肯定不愿亲征。
噢,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这俩可能有这个胆量,但他们可是内奸啊!内奸比外敌更可恶,与其让这两人趁机掌握了幕府实权,还不如索性让平手汎秀拿回和泉更好。
派到和泉的饭尾和御木,那都是幕府新生代里数得着的俊才了,否则也不可能委以重任。但俊才们很显然斗不过外面的野兽。
伊势贞兴差不多已经是最后一个可以干点实事的人了,他提出的方案不管多么荒谬,至少他自己能执行下去。
要不然还是找其他友好势力帮忙出兵?
可是自己一点兵都不出的话,不管找谁,都难以避免被鸠占鹊巢的风险。织田打下京都之后老老实实还给了足利,是因为京都政治意义太过于重大,就连信长也不敢贸然占据。但和泉不一样啊……
伊势贞兴也正是因为看穿了幕府虚弱的本质,才成为一个坚定的“鸽派”的。在他看来,幕府之所以还能存续,本来就是靠着别人给面子。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才是目前的最好选择。万一闹大了别人不顾面子也要毁掉你,那可无法挽回了。
情况确实很糟糕。
因为幕府实力衰弱,无法让家臣一展抱负,所以有才能的人都不肯来或者出走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人才,幕府就不可能恢复实力。令人绝望的循环。
支支吾吾半天,明知道伊势贞兴那个方案就是“卖国求荣”,但始终也没人拿出更好的法子来。
直到最后一色藤长咬了牙下定决心,说到:“伊势大人既然要身先士卒,在下也不甘居后了!请公方大人派我与伊势大人一道前去调查解决事变。届时若是要剿,在下愿为先锋。若是要抚,在下愿为说客。”
主动请缨的事情,在织田家是极为常见的,但在幕府还真不多见。在场诸君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包括台上的足利义昭。大家都分不清,一色藤长究竟是当真有此忠勇之心,还是也要借机树立自己的小势力。
唯一确定的是,有他一起出面的话,就可以形成制衡,到时候伊势贞兴就算要“卖主求荣”,也会卖不利索。
所以足利义昭完全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