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院子门之前,平手汎秀万万没有想到,跟着德川家康一道来探望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这幅景象。
原来以为,信长应该是缠绵病榻,痛苦不堪,抑或迁怒于人,冲冠眦裂,再不就是意气消沉,万念俱灰……
但实际上,隔着小花园,还未见到真身,却先听到了能剧歌舞的声音。
再往前走几步,发觉信长的这处居所,似乎临时变成了表演的舞台,屋檐下的开阔地有两个演员正在飙戏,角落里吹拉弹唱四人伴奏组兢兢业业全情投入,下手一道简单的帘子挡着,又有两个候补登场的演员捏着面具紧急补妆……
大致扫了一眼,加之悠扬空灵的歌乐声传到耳边,平手汎秀立即判断出来:“正在演的是世阿弥先生根据改变的名作,接下来的曲目,大概是织田弹正最喜欢的了。”
“噢……”德川家康对这种贵族化的文艺缺乏了解,勉强知道,并不闻世阿弥先生是何人,于是也接不上去,岔开话题说:“织田弹正真是大将之风,身逢变乱却毫不慌张,依然有观赏戏剧的心境,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正是!”面对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平手汎秀唯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虽然语气颇言不由衷。
依信长现在的情况,坐在御所里看能剧就算是好事了吗?可真未必呀。
两人闲聊几句,耽搁了几秒钟的功夫,正好看到一个衣饰比杂役们稍微高档一些的年轻文士从屋子里走出来,到跟前躬身打了招呼。
“在下曲直濑玄朔,受公方大人之命,前来为织田弹正看诊,见过德川左京大人与平手中务大人!听说二位是要来与织田弹正谈些正事的?”
“曲直濑玄朔?”平手汎秀疑道,“敢问您与道三先生如何称呼?”
“正是家父。”那年轻人略有些汗颜地低下头,“说是我为织田弹正看诊,其实多半只是记录下情况,送回去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原来是名门之后,幸会幸会!”
此处所说的道三先生,便是指的杏林之中极有地位的曲直濑道三。他师从上代“医圣”田代三喜斋,又青出于蓝,曾经给足利义辉、细川晴元、三好长庆等人诊治病情,医术自是不凡,但也有人讥他攀附权贵,热衷名利,仁心远不如“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
不过,曲直濑道三利用自己的财富和政治影响力,开设学院,广收门徒,著述立传,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医术接班人,这又在永田德本之上了。
见面前的“医二代”气质脱俗,不卑不亢,看上去十分靠谱,德川与平手两人稍作回礼,表现出对专业技术人才的尊重。
继而由官阶和地位稍高一点的德川开口说话:“玄朔先生吗?辛苦你了。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我们希望能有机会与织田弹正详谈一番才好。”
“详谈一番……恐怕很难。”曲直濑玄朔恭敬但坚决地做了否定答复,“情况实在不太妙,家父也想不出逆转乾坤的办法,只能长期调养才行。现在弹正大人需少言,少食,少动,更不可有过分的喜怒哀乐,二位最好只用纸笔与他交流,而且不宜超过半个时辰。”
“纸笔交谈,半个时辰,这确实是无法理事了啊……”德川家康喃喃自语,脸上呈现出黯淡之色。
平手汎秀内心深处,对十六世纪的医学水平并没什么信心,可是没有其他选择,既然眼下最好的医生就是这家人了,也就只能姑且听之。
所以汎秀以眼神对德川示意,一半同意了曲直濑玄朔的话:“我们只需要同织田弹正说上几句话而已,绝不至于耽误很久。但会不会有过分的喜怒哀乐,这个实在难以保证。”
“唉……”曲直濑玄朔遗憾地点点头,“各位都是关乎天下安危的人,确实不能以凡常病人视之……只能希望弹正大人吉人天相吧!”
“既然如此,玄朔先生,少陪了。”德川家康作为刚正朴实的东国武士,毫无废话寒暄的意思,拉着平手汎秀就大步往里走。
此时正好一曲戏演完,两人穿过小庭院,登上廊道,转了个弯,便能隔着门口的珠帘,隐约看到有人侧卧在屋子里休息,看身形当是信长无疑。
德川家康立即收拾情绪,庄重正色施礼道:“参见织田弹正。”
平手汎秀落后半步,随之屈身行礼。
静止片刻之后,一阵轻轻响动,接着有杂役收起帘子。
“何……事?”
伴随着这嘶哑的嗓音,是信长清瘦了许多却十分松弛的身形,以及略显疲惫但并不沮丧的脸。
他好像很享受躺着听能剧的日子,也不怎么在意胸口的伤痛了。
整体气色,比上次看到的时候好了太多。
平手汎秀心中难得地油然升起真诚的敬佩之情——这幅胸襟,可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然而,德川家康却是第一次见到被刺伤后的信长,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慨。
但他作为一个传统的东国武士,并未多做纠结,而是立即问到正题:“目前畿内众人联合起来讨伐朝仓,正为了布阵而争执不休,既然织田弹正已经担任幕府管领,于是我们就需要前来询问一下您的看法了。”
德川这番话略有点弯绕,为尊者讳,没有说的很明白,但信长眼珠一转,就立即明白过来,轻舒了口气,反问到:“奇妙……奇妙丸……被排挤了吗?”
作为一个胸肺受损的伤员,信长说话很短促,发音时明显还有一些不适,但已经不至于像以前那样不住地咳嗽了,也许是病情转好?
“全都瞒不过您啊!”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公方大人目前似乎十分看重浅井家,同时还拉拢柴田、泷川两位,暗示会让他们担任先锋,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却丝毫不给织田左近留个位置……德川家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跟武田敌对,此时尾张的平静对于我三河实在很重要,所以在下无法坐视不管。”
德川家康的说法很聪明。并没讲什么官话大话,而是从自身利益出发,所以就显得更为可信。
平手汎秀亦补充道:“如今织田家的稳定与否,关系到许多大人物的安危,只是其中某一部分人认识不到这一点……或是过高估计了自身化解危机的能力。”
他说的又要更高明一筹了,话语中其实是在隐喻当年三好三人众弑杀足利义辉之事。
两人各自的立场有所区别,语言风格也不同,意思却很统一,就是暗示说要站出来维护足利与织田之间的平衡,不至于让情况失控。
德川的想法且不论,平手汎秀过去几年能从一个知行万石的家臣蹿升为守护淡路、和泉两国,领土十几万石的诸侯,固然是依靠自我奋斗,也是因为能在两边左右逢源。其他丹羽、柴田、泷川各自也有了势力范围但缺乏足够的名分,而幕府的家臣空具名分却并无足以维护实权的兵力。
否则,岩成友通、安宅信康这等人物是那么好收服的吗?长宗我部元亲又怎么会甘为马前卒?
短期之内,平手汎秀依然需要把这个左右逢源的生意做下去。
其实这个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昔年织田信长占优,常要劝阻他行事需缓。信长虽然暴躁但很理智,总能听取合理劝谏。现在足利义昭,看似温和,其实相处起来发现并没有那么理智……
不管怎么说,今天已经同德川家康一起走到这里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足利义昭依靠“管领”的职位,名正言顺地幽禁了织田信长,但同时也不得不给予相应的尊重才是。历史上呼风唤雨的管领可实在太多了,甚至经常能把将军给架空的。
只要信长能在中枢稍微说上几句话,织田信忠再争点气,总不至于被人欺负得太狠。
可是——
帘子后面的织田信长闭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并不答话。
不仅不答话,反而是摇了摇头。
“弹正大人……”德川家康有点慌神,作势要继续向前走。
信长这才睁开双目,没精打采地挥手拦住,面无表情地轻声开口了:
“子孙……若贤,今日失去,早晚夺回;子孙若……不肖,今日保住,早晚……失去。我所——所能做的,无非——拖延而已。”
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抚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几下。
身旁的贴身杂役连忙起身,一路小跑去后面的房间倒茶。
就算是拖延,总也聊胜于无啊……
——平手汎秀正想这么说,突然又看到前方有了举止。
信长轻轻招了招手,让两人走上前去。
随即低声耳语道:
“令奇妙丸以……以我之名,赐刀于柴……柴田、泷……咳咳咳”
这句话说得急,越发不流畅了,最终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
德川家康眼前一亮:“这倒真是……”
但他话未曾说完,便只见信长闭上眼睛无力躺倒,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同时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同时,门外的医师急匆匆赶来过来。
“又开始咳嗽了吗?两位大人,看来今日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了。”
曲直濑玄朔的语气依然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好在正事也算谈完了,平手汎秀和德川家康老老实实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出了御所,德川家康舒了口气:“不愧是弹正大人!身在病榻也能给出妙计,先按此施行,搞得宏大一点,应该可以稳定织田家的人心。”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唉,今日可能要被公方大人记恨上了。”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有些无知之辈,说平手中务趁织田家危难之际,转仕到幕府去,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我十分能理解您的选择!事实上这个时候,您对织田家显得越忠诚,织田家反而会越危险。”
“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在德川家康这个“至诚君子”面前,总是很难说些玄乎的场面话,平手汎秀干脆也开诚布公,“虽然答应了公方大人的要求,但这段时间的作为难免让他起疑,也许该趁着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