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日变月迁，低势回潮】

　　（1）

　　我与沉渊乘着祥云欲往九天。不久，我问道，“怎么是去九天？不是回四海宫么？”

　　他道，“你走后，玖然有失照料，我便把他接到九天去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便先去把他接回四海宫吧。”

　　我定眼看了他会儿，心里有些感动，便也没说什么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二人便已来到琉门殿口。琉门殿顾名思义，虽是一座殿堂，却亦为九重天的入口，充当着“门”的用途。沉渊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悄悄打量，这殿还是这殿，门前摆着两座石狮，据说是上古时期被降服的两只魔兽幻化而成，后来便守着这九重天的大门了。过了这殿门，便是一座长廊，跨过长廊，就可见誓武门神的童子坐在那儿等候。那童子见是沉渊，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打量起我来，半响道，“这位姐姐是从哪里而来？之前竟没有见过呢。”我刚想说话，便被沉渊抢先一步：“这是孤家去凡间收回来的下仆罢了，今儿个看其修为到了，便带回来亲自教导教导。”

　　童子看了半天，确实也未看出个所以然，便道，“既是殿下的仙儿，自然是可以过来的。”

　　于是沉渊带我去殿里取了个牌令挂在我身上，便穿过去往东宫去了。

　　我未曾想过历经那么多磨难，在我即将放弃之际，仍能以仙儿的身份来到这九重天。看着这久违的景色，心思一时怅然不已。便忍不住问道，“殿下是怎么找到我的？”

　　沉渊迥异地笑了笑，瞄着我道，“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这九重天就这么大点儿，自然是没有你的身影，我便去凡间找你了。”他皱了下眉头，“一寸一寸土地地找，我想，我如果把每个地方都不遗漏地找了一遍，一定会找到你的吧。”他回头看着我发愣的脸，说道，“你看，真的被我找到了。”

　　我心里突然有点堵慌，许久才道，“那你怎么就能觉得我没死呢？”当时他可是看着我死去的，看着我的龙珠一点点碎灭的。

　　没有听到回答。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只听到他幽幽的声音，“因为我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不会还能够活下去。”

　　气氛到了这里便开始停滞，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索性没有说话了。他可能也意识到，便转换成了个轻松的语气，说，“你看我好心去找你，你那时还在心里当我是神算子。”

　　我脸一红，“那真是有劳殿下了，明知道那时我不过是个凡胎，还去看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样不公平吧。”

　　只见他捏了捏我的手心，笑道，“倒也无甚，平儿个见不到你心思所想，大好机会不忍放过，便一瞧究竟了。”叹了叹，又道，“没想到你做梦都是在日日夜夜惦记着本神呢。”

　　我睁大双眼，心想这家伙真是厚脸皮，“我不过是梦到前世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惦记起您老了呢？”

　　他未搭腔，就是一脸坏笑，莫名其妙一句，“那也是好的，你看，玖然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活蹦乱跳的小男仙驾着祥云奔了过来，一时之间竟认不出来。

　　“母上大人！您真的是母上大人？”男仙跳下祥云，跑到我跟前扯住我的衣角。仔细一看，确实应该是我儿子玖然没错，那鼻子那眼睛竟和我一个模子。只是未想到已经这么大了。玖然看到我愣神儿，便道，“母上大人，您莫不是把玖然给忘了吧？”说着竟然双目含泪。

　　我摸摸他的脑袋，“怎能忘记呢，母上只是许久不曾见你，今日看你长得如此大了，有些怅然罢了。”说话间，又是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想着比我两百多岁那阵子看着要矮小些，这也没啥，我属于先天发育早熟，两百多岁之时便已是个小大人，三百多岁就是成龙的模样了。

　　玖然道，“是父神大人培育得紧，说我正是生长期间，便经常取来些灵果子给我吃。”

　　我再次茫然，“你哪里来的父神大人？”

　　只听沉渊咳了一下，道，“孤将玖然带回东宫，想着为方便抚养，便收他做义子了。”这会儿他又自称为“孤”了，他在我面前极少用这个字，许是今日在孩子面前，要讲究下礼仪吧。

　　这是养育的恩情，比天还要大，这情我是确实是欠下了。遂道，“那真是有劳殿下了。”

　　他拂一拂手，“举手之劳罢了。”

　　我便不好多说什么了。这会儿更是因为想着快点回四海宫，又不好催促，急的坐立不安。沉渊似看出我的心神不宁，便说，“走吧，玖然也接到了，我送你们回四海。”

　　（2）

　　去四海宫的路与来时不大一样，要经过繁锦娘娘的碧花园。我本是不愿见到那娘娘的，一路上便是闷不吭声的样子。结果待穿过去了以后，也尚未见到繁锦，正打算呼出一口气，却听到背后一声妩媚，“沉渊殿下，可是沉渊殿下？”

　　我等只好停住，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我不愿意见到的繁锦。未料还是撞见了。

　　繁锦看了我一眼，便问道，“这位是……？”

　　“是孤家的一名下仆。”沉渊神色淡淡，竟是有点微笑的意味。

　　“原来如此，这样看，好像是有些眼熟呢……”繁锦目不转睛地注视我，我心里一紧，莫不是被认出来了吧……

　　沉渊便道，“是前两天冒犯了太上君的青蛇的妹妹，跟那青蛇长得八九分相似，怪不得爱卿会觉得眼熟了。”

　　“如此，那真是打扰了。”眼睛依旧在我身上停留。我低下头，装作不敢直视的样子。沉渊便带我离开了。

　　我第一次见到繁锦，是在五百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童，繁锦却是个有了三万年修为的上仙。我想摘那碧花园的灵花，手一碰到的时候，花便凋亡了。结果我一个生气，将手臂大力一挥，花园里的花便死了一半。繁锦赶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片灰烬中怅然若失。繁锦怔了怔，走到我面前，道，“这是谁家的女孩？长得这样秀气，脾气却大得不得了。”

　　我斜眼望着她，我说，“为何这花我一碰就死了，莫不是不待见我吧？”

　　繁锦笑笑，道，“这花儿本未修成灵，哪里来的那么多思想，许是仙子的力气太大，把那花儿给捏死了罢。”倒是和颜悦色的样子。

　　我顿时感到羞愧，捏死了人家的花儿还有理由生气了。“如此，那现下如何是好？”

　　繁锦道，“倒是没有什么，明年再长起来就好了么。”她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继续说道，“就是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比较要紧。”说罢便摸了摸我的头。

　　我自小便无爹无娘，戾气又过重，许少有人敢这样待我。那时心里便觉着温暖，我问她，“我叫蛰熙，你叫什么？”

　　她道，“他们叫我繁锦娘娘，掌管四季繁花的，我觉着这名字生疏，你若是不感到难过，便叫我本名雅蕾吧。”

　　（3）

　　当年，四海八荒，三神鼎立，说的便是上古神祗沉渊，我，以及碧花园的繁锦娘娘。我和沉渊并未一较高下过，所以我打不准我二者谁的能力处于上风。但，与繁锦我是有比较过的。

　　仙界每一百年便会举行一次斗法大赛，经过几十万年的演变，已经是花样繁多了。那日，我与繁锦便是参加了一比一的打擂，她归属北队，我则归属西队，为了团队荣誉必会全力以赴。花擂上，我二人各执一方，擂台下观众满席，据悉，本次打擂是众望所归，实属难能一见，因此门票都是需要5个仙令的，要知道，蟠桃寿宴也才3个仙令而已。未等我等上台，台下已是兴起了一阵赌风。我那时年轻气盛，刚满三百岁，才符合了参赛条件，自是希望首次出赛就能赢个满堂灌。

　　玄鸡一鸣，比赛开始。犹记得，那时我一副神经紧绷的样子，她则是落落大方，处之泰然。我俩相视一阵，她便道，“灵儿是妹妹，比我少了多少万年的时日，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要谦让的，今儿个做姐姐的便让你三招吧。头三招你只管出击，我亦不会还手的。”说实话，那时我心高气傲，听了这样的话很不舒服，若是我打赢了，人家也会说是因为是谦让的。心里便有些发堵。

　　我道，“公平比赛就是了，何必谦让。”说毕，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肯动手。而她看我不动手，则索性是坐到一边，靠着外围的栏杆闭眼打坐了起来。这时，台下议论纷纷，而我那时戾气较重，容不得这样的激将，走过去便用袖带唰唰唰三下抽到她身上。倒也没有用什么力度，就是意思下。

　　她穆地睁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上的皮肤划开一个口子，便有花汁一样的东西流淌了下来。此时台下更是大议，有的说这龙女好厉害，竟能在繁锦娘娘的面上划下口子。有的则说这不算什么，想那蛰熙必是用了全力，繁锦娘娘让她三招，也不过是划了个口子，往后更是没有反击的余地了。

　　我说，“你只是说让我三招不反击，不代表你不可以防守。你为何不躲开？”

　　她却直直地看着我，神色不太好看，半响，才重新微笑道，“你毕竟是妹妹。”

　　台下押繁锦的那些仙子顿时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议论纷纷的状态，不过多久，大部分仙子都已经押到繁锦那边去了。

　　我从手中物质化出一支龙鞭，看着她道，“现在你可以全力以赴了吧。”话音刚落，只见她已冲了过来，手里顿时放出许多花瓣来。我一挥鞭子，鞭子所及之处全部化为灰烬。此时只见她变出一个花藤出来，藤子迅速朝我袭来，我用鞭子一档，未料那花藤本身的目标便是我手中的鞭子，我送上前去，藤子自然将它缠绕起来。繁锦微微一笑，拉紧花藤，一个用力，便把我的鞭子夺过去了。

　　我不知道她夺我鞭子何用，那鞭子本身便是我变出来的，她拿走一个，我再变一个就是了。于是手里又有了鞭子，而繁锦用花藤缠住的那一个却凭空消失，繁锦一个没有反应过来，我便飞跃起身，直直地用手中的鞭子打到她身上。一打就是一个娘跄。瞬间，台下所有仙子屏住呼吸。我未想到这一手下去，竟把她伤得那样重。毕竟她是我的好姐妹，心里有些不忍，遂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她。

　　谁料，她一爬起来，便放出繁花，将正处于发呆状态中的我层层绕绕围了起来，围成了一个花笼。我敲了敲那几米高的花笼，是打了结界，连顶也是封死的。不过好像这结界打得并未有多厚重的样子。我便从那花墙走了出去，遁了身形，想来个出其不意。只见她双手一挥，竟降下天雷，直直地打在了那花笼上，台下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有的仙子说道会不会这一手太重了。结果她并未收手，还是在降雷。我默默看着她，等她力气耗尽，好直接收拾掉。不过一分钟，她果然停手了，样子有些气喘，我站在她身后，她看了看那花笼，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大叫一声：“灵儿！”便将繁花褪掉，台下所有神仙都开始屏住呼吸，谁也不敢喘一声大气。然，待花笼消失，也不见里面有何人。繁锦正在疑惑之际，我便显出身形，轻轻叫道，“我在这里。”

　　还未等她回过头，我便伸手去掐她的脖子了，只是没有料到，她已虚弱到这个样子，我刚探过去，便触碰到她的元神，她一声尖叫，我立刻缩回手来。只见她直直地倒下了，打回原形，变作一颗巨大的牡丹。半响，才听道，“一，二，三！这局，西队蛰熙获胜！”我还在震惊中，俯下身去看她的伤势，见只是晕了过去，未伤到精髓，随即便放心下来。台下一阵欢呼。我站起身，看了看这欢腾的情景，瞬间觉得好没意思。便道，“不过是姐姐待我好，让着我罢了。”语毕，讪讪地走下台去。

　　这场对决很快成为了众仙茶余饭后的新话题。那****大获全胜，许多仙子前来祝贺，而繁锦也早已被抬下去医治。我心里犯堵，便找个空隙溜走了。原本我穿的是一身战服，紧紧地箍在身上，难受得紧，便变个法儿把衣服换成了白色的纱裙，头发也从头盔里放了下来。溜出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人认出来是我。

　　那日，基本上所有的仙子都去看斗法比赛去了。我一个人漫无目的，便蹭来了戏水亭。刚坐下不久，就觉得有谁鬼鬼祟祟地在草丛里猫着。我道，“出来吧，跟了我这么段路子了。”

　　只见一个白发的脑袋冒了出来，蹭蹭蹭走到我面前。原来是一朵芙蓉仙子，修为倒是有把儿万年了。

　　我说，“姐姐怎的不去看比赛，跟着我作甚。”

　　只见她双手掐起了腰，样子甚是恼怒一般，道，“繁锦娘娘是我们花仙的骄傲，未来更是要做这九重天的女主人的，怎能让你这小娃娃给欺负了。”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我挥一挥手，“不过是个比赛，莫要伤了和气罢。”

　　她却不依不饶，“你这样不给娘娘台阶下，让娘娘失了面子，还敢说伤和气的事。”

　　我心里本身就发堵，她一说便更是烦躁。奈何现下精神疲惫，不愿跟她扯过多的，就默默地没有搭腔。

　　她走上前来，蛮横到，“你怎么不说话！”

　　我淡然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闭目养神了。

　　这一个举动显然更是惹恼了她，念念有词道：“你倒是说话呀！”边说着，便要扑过来拉扯我的衣服。

　　我极不耐烦，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一个侧身，让她扑了个空。她并未料到自己会扑空，竟直接跟着惯性扑下去了，我穆地睁眼，只听扑通一声，这仙姐姐就掉入戏水池去了。这戏水池的水并不是普通仙子能碰得的，是专为帝仙打造的地儿，池中的仙水补力极强，帝仙用了是大补，普通仙子则会被这高热量灼伤。

　　很快，便听见她大叫，“救命啊！救命啊！好烫啊！”

　　我没有多想，就跳入水中将她捞起，那时她已是不堪重负打回原形了。我爬回亭子里，念了个法儿，便将衣服和头发弄干净了。

　　我瞧了瞧手中这朵白芙蓉，不知道该将她放到哪里去好。发呆之际，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姑娘。”

　　我轻轻回头，这人好厉害，走得我这样近了，我竟都没有发现。看了看他的打扮，一派巨龙绕其中，周围繁星点点，似是将天下所有生灵收纳进去了。知道了这是天元帝沉渊。亭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一丝一丝地。我们龙族天生对水有亲和感，于是心情也禁不住愉悦起来。便道，“这芙蓉，可是殿下的？”

　　他接过我手中那朵白花，道，“正是孤家的一名下仆。修为尚少，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倒是谈不上冒犯。只是，殿下实应多加劝诱，今日见到的是我也就罢了，来日若是遇到其他姐姐，指不定万年的修为毁于一旦。那样，着实可惜了。”我淡然道。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确实是有劳姑娘相救。”

　　“那，殿下若无其他，下仙便先行告退了。”我微微伏了个辑，径自走到亭子外边，感受这凉凉的雨。

　　“倒是没有其他……”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只是，尚未问姑娘芳名。”

　　我琢磨着这极好的雨，心情煞是畅快，回头冲他笑了笑，“四海宫，帝灵蛰熙。”

　　（4）

　　我直直地望着这漆红的大门，恍如隔世。沉渊走到我身旁，有些好笑地看着我，问，“怎地不进去？”

　　我思付着，道，“不敢置信而已。”心中竟是冒出几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想哭上一哭的感觉，我回头看着沉渊，见他嘴角浅笑，也在看着我。我说，“沉渊，谢谢你。”

　　他没说什么，就是摸了摸我的脑袋，似一个长辈。他也确实算是我的长辈。他是自古以来活的最久的神灵，怎样也至少有百万的年岁。而我则是个三百多岁就死了的少仙。无奈，这家伙长着一副绝世容颜，许是我在凡间呆久了，总觉得老人家要有些皱纹才对。我瞟了他一眼，没错，这家伙根本没有就没有身为“老人”的自觉性。不禁又是鄙视一番。

　　还未等我走进，门却“吱”地一声自行开来。未等我看清来人的模样，那人却先是发起了话来，“公主！真是公主么？！”我仔细看看，原来是我四海宫的大将氏梓。

　　我内心有些难过，说不出其他的话。只道，“不是本宫，还是谁？”话毕，淡然一笑。心中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氏梓回头，冲里面大叫，“公主回来了！蛰熙公主回来了！”回头又对我说道，“我听沉渊殿下说找到您了，等得心神不安，正想亲自去接您，没想到……”话语间竟是有些哽咽。

　　半响，里面的仙子都跑了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流飞，然，他看到我却不似氏梓那般激动，怔怔看了我会儿，小心翼翼道，“可是公主殿下？”

　　我道，“自是。”流飞又望向沉渊。

　　“她的肉身不知在何处，我找到她的魂魄，便先安在了一条蛇仙的体内。”沉渊只得解释。

　　“竟是这幅模样了……”流飞上下看看我，神色有些哀怨。

　　我咳道，“先进去再说罢。”便率先带着大家往宫内走去，途中，禁不住左右看看，真的是四海宫！纵是再坚强，此情此景，也会想趴在谁的身上大哭一会儿。何况，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非横跋扈的小顽童了。无奈，回头瞟了一眼，氏梓，流飞，玖然，天元帝，一群小仙子，哪一个是我能扑过去大哭一场的，莫不把我当神经分裂症了罢。于是终是忍住了。